淑妃有孕,这个消息似大捧热水乍然浇在沸腾的油锅,激起浓烟阵阵。单说皇上,甫一听到,就扔了御笔,马不停蹄赶往储秀宫。
太医刚诊完脉,叩头离去。皇上大步进门,透过影影绰绰的珠帘向里望,那娇人未施粉黛,弱柳般歪着靠垫,手时不时拂过尚平坦的小腹,不自觉显现出母性的温柔。
他顿住,转而放轻脚步,生怕惊扰了这一幕。还是侍女先注意到明黄衣物,忙不迭齐声行礼,春云睁眼,随即被来人抱了个满怀。
力道不大,足够将她牢牢禁锢。
“四郎来得好快。”
她放松了身体,在这温柔强硬的怀抱里软成一潭春水,美丽眉眼含着笑意,对此习以为常。
皇上声音低沉沙哑,怜爱顺着春云鬓角微微散乱的碎发,道:“你的事,我什么时候迟过。家国大事固然重要,可你亦是我的喜怒之所。”
这话很动听,尤其从帝王口中吐露,无疑说明她的确在九五至尊心上占据着堪称恐怖的高度。从某种意义上讲,这约莫是许多后宫妃子的毕生所求,她们既在意绫罗鲜亮,也不忘追寻真情。
人就是不知足的生物。
春云适时羞红了脸颊,薄薄一层桃花粉悄然漫上周身,连指尖都染过粉腻。鼻间翕动,是前所未有的鲜甜气息涌入脑海,好像全身都在发热。
她嗅闻着皇上衣物上常年浸染透的龙涎香,厚重浓郁,就像这个人,唇角轻勾,回应般笑道:“我信四郎。”
至于真假,其实并不重要。
想要的,春云已经握在手心。
皇上说,无论此胎是公主皇子,届时都会晋封她为贵妃,做此生最终爱的贵妃。还没说口的是,待一切结束,那金玉相缠的凤印他也会双手奉上。
真心喜爱一个人,是决计不会让对方生受半分委屈。他是皇帝,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当然可以尽情宠爱一个人,但他想的更多,帝妃情深固然传奇,但终究不是正统夫妻,他日史书工笔,他们都是不平等的存在。
他有些怕身下人追问,俯身观察她的神色,才发现是自己多想。春云眸中盛满星星点点的光芒,专注望着他,感动的双手攀上他的脖颈。
“四郎……”
这样没有贪欲的爱人,他应该高兴,以往他也更喜欢有自知之明的人。可莫名涌起的怅然若失让他说不出更多承诺,只得抱紧娇躯,二人紧紧相拥。
一室温情脉脉。
后来某日太后召见,她下辇,在慈宁宫前恰好遇上皇后,还来不及弯膝,皇后便道免礼,稍稍惊奇问:“是皇额娘想见你?”
得到肯定回复,皇后眸色渐深,回身望了一眼头顶大气典雅的牌匾,难抑心底躁郁。我的好姑姑,你这是在拐弯警告我,不要轻易下手么?
还是年纪大,真念成菩萨古佛了?
当真可笑至极。
她要做的事,不需旁人置喙半句。
想到这里,皇后转身,眼神深邃,对春云温声道:“太后正在用药,你这时候进去,能哄得她开怀也是好的,去吧。”
擦身而过时,皇后神情突转阴郁。
“回宫吧。”
皇后坐上凤辇,身姿一如既往端正,慢悠悠在朱红宫墙拐角后消失远去。脚下跪着一地太监宫女,她无心去看,思绪陷入一团漆黑。
殿内,太后与春云第一次见面。
春云无疑是惊艳心魄的动人,如发间娇艳欲滴的似锦繁花,走近时,太后不由一怔,竟能从她身上窥见几分故人旧影。
那又是很久以前的故事了。
久到曾经的人要么黄土,要么腐朽。
她刻意放轻了声音,叹道:“难怪皇帝对你那般钟爱,换世间哪个男子来,怕是都放不开手。淑妃,你知道哀家为什么要特意召见你吗?”
春云垂下眼睫,默不作声。
她心里知道,却说不出口,若要说圣人万般推崇的贤良淑德,春云哪点也沾不上。规矩只让男子快活,而并不在意对女子赋予的枷锁。
这不公平。
太后也曾为先帝情动一时,可再多情意,最终都在腥风血雨的权力斗争中消弭干净了。先帝英明一世,鲜少对后宫女子上心,纵然宠爱,又很快败给更年轻美貌的少女。
哪有人会永远容貌不变呢?
得到,失去,是宫中永恒的流程。
太后甚至是有些爱怜的注视着眼前的女孩,她那么稚嫩,还不懂得世间圆满是多么艰难的苦事,缓了缓,还是劝道:“宫中嫔妃众多,皇帝现在喜爱,不代表一世。而你根基不稳,难保不会遭小人算计。”
“多了,到那时,皇帝会怎么想呢?”
太后最后一句结尾:“一枝独秀,终究没有百花齐放来得美满。”
春云静静听着,眼中漾起波澜。
这晚按规矩是要翻新人侍寝,所以春云早早用了晚膳,洗漱后披着长至腰间的乌发,独自坐在窗边出神,杏眼轻阖。
她当然是在想如何更快谋得此间气运,落在旁人眼中,俨然就成了实打实的寂寥失意,又想起今天主子被太后“教育”了一顿,不知心里如何伤心。
白露放下琉璃灯盏,欲言又止。
想了想,干脆站在一边陪侍,也能看着主子反应再行事,起码不会出错。至于那些小聪明,不用也罢。
这时,苏培盛敲开了储秀宫宫门,皇上一路急行进了内殿。宫女们低眉顺眼,拨开帷幔,只能看见一双转瞬即逝的明黄龙靴。
白露适时退出去,守在外间。
她听着寝殿里传来的谈话笑语,等到烛火微弱,一点光影照不出才松了口气。不管今后怎样,现在的皇上对主子绝对是好的没话说。
这就很不错了。
君不见,多少红颜醉倚熏笼?
在宫里,多是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