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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林番外.罪人旧事录

民国三十八年冬

近来编辑部想着是时候再次激发青年们的爱/国热情,于是在十一月初冬的下午,编辑部的人找到我,要求我以亲历者的身份,在晚报上登篇短文。

我自然准备拒绝,可笑,我不是伟大事业的参与者,未作出大贡献,最后甚至是背叛者,或是你们口中的走狗、叛徒、间谍。我不愿再回忆那些背着光的岁月。

在我为短文而绞尽脑汁时,他们又给我些建议,写写参加所谓“背叛”的初衷,狱中的改造、我最终选择将故人往事公布于世,并在最终交上短篇小说。

No.1

自编辑部出来,眼尖的记者话筒就凑上来,他们问着,刻薄问着:

“叶先生,众所周知,您的过去……您最终如何走上写作道路的?”

“实属意外。”我回答。

确实意外。最初不过是狱中的“忏悔”或疯言疯语,那些见不得光的东西伴随着知情者的死亡全部消失掉了,时间一长寄出去的文稿成了一本书。那些在延安或在重庆的记忆时刻困扰我,我或许该选择死在一开始,至少不是独自活着……在记忆刚回到山城时,他们又发问:

“您在……”记者似乎顿了顿,斟酌用词后接着说:“那事之后,您没试着找过那位梅花小姐吗?”

“她总有办法不见我。”我苦笑。

“那是否可以理解成您的一厢情愿呢?”

“可以。”我淡淡答到。

我说过爱她,她未说过爱我。

她说,那位是宸昭,我的爱人。

梅花(我更习惯这么叫她),我的爱、恨、欲、痴。

No.2

和他们预料的一样,文章刚出版就引起关注,首页明显的地方是爱/国作家秋月白,或者叫江子逾、江女士的长篇连载小说。我,不受欢迎的末流小作家、罪人或是其他你们能想到的称呼,文章却一反常态排上了人/民日报首页头版,“蒋/匪双面间谍自述——三十年前不为人知的往事”当然编辑部的标题起了不少作用。

“您文中的梅花和苍兰是否都代指林逾静女士并以她为原型?”

“您为何更喜欢梅花这个称呼?”

“梅花小姐对您来说相当于什么?”

“您对宸昭的看法是?”

记者似乎抓住机会,提问声便像潮水一般涌来。我在原地站住,没有回答任何字眼。

我如今在山城已居住了十八个年头,其中除去生活中的柴米油盐,我唯一的去处也就解放碑附近了。是的,我害怕别人知道我的身份,一个罪人,亦或是后来潜伏敌营的“英雄”。

斜对面不超百米有家花店,每次去我都带走一束白菊,小苍兰有时买有时不买。最初几年贫困到甚至捡瓶子卖废品时也如此。别人说我有点疯疯癫癫的,但只有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初冬那天店里来了北边的梅花,我一打听是南京来的。

那么就此打住。我和梅花小姐那些旧日故事从南京城讲起。

小说或现实,全凭各位读者自行理解。

那么,请欣赏我,一个活了64年罪人,苍白无力的爱情疯子的的疯言疯语罢。

No.2

我是1919年春天出生在南京城的,家里是富商,从小几乎是锦衣玉食。宅子隔壁住着林家(亦是江浙一带富商),在二一年冬天的时候,林家二小姐出生,我们年龄相仿,家长们出于经济合作等目的也喜把我们放在一处。

二小姐名“逾静”,是的,读者们,如你们所想,是那个牺牲在山城,做地/下/党的林逾静;也是文中的梅花或苍兰。我一贯和她关系好,我一贯喊她逾静,她叫我雨声。

我和幼年的梅花在私塾一处上了学,先生还是旧式颇古板的,课堂内容自然无甚趣味。我在第二个新年之后一直坐她同桌,她那时不大用功,兴许是夜上与一群小孩子玩累了,常常就在这位先生讲课时托住脸睡着了。我总不忍心叫醒她。她闲眼时,卷曲的睫毛像翘起的蝴蝶羽翼,十分可爱。我有时看呆。她爱往书上画小人,笑着的,看书的、写字的……有时她指着说是我,我便一笑而过。

幼时的梅花笑起来极好看的,并不是文静式的那一种,眼眸含水朦朦胧胧,我总下不了狠心拒绝。记得那时总帮她写先生罚抄下来的古文。架起毛笔,眼前是含笑的她,这可能是人们常说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No.4

十五岁,我随家里人上北平做生意,于是学业也迁去那边的新学了。在旧的书桌中我留下一本旧书,我记忆中是《诗经》。“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的一页,夹着给她姑且算回应的纸条:“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难为她记得我总穿青衣。

当然我带走她当时画满小人的那本,我记得也是《诗经》。她当时递过来的小纸条歪歪扭扭写着“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我记得当时极耐心将纸条展平夹进书里。后来全部夹进了这本旧《诗经》。这本旧书如今还在,下雪的日子里我常翻着看。

读者们,讲到这里,大抵这个年轻人的爱情故事已画上句号。我所记述的,就是这个苍白得甚至是偷来的爱情故事,属于我。我们从此分别四年,那时她给我寄信,落款是“梅花。”

直到南京沦陷,直到二十七年(编辑注:该处为民国二十七年,即1938年)一月份时,她从沦陷后的南京寄信给我,无比庆幸我保存了当年北平工作的旧址,在旧址停用(工作方面)三个月时,我收到南京金陵女大的来信。读者!你们能想象到我当时多么激动,我的手几乎发抖着几度撕坏信封。她说过一阵子要和几个同学一起到延安来,我当即写信说在西安火车站接她。思考良久,我又寄一件新外套和几百元给她,嘱咐她照顾好自己之类云云。

在西安火车站我们久别重逢。梅花的相貌变了不少,和记忆中小孩子的脸一比竟有几分陌生了。一路颠簸起了灰尘,却怎么也遮不住她脸上苍白色;眼睛肿着像小核桃,大概不久前才哭过;连嘴唇都是无血色,干枯起皮的;她的头发略长些,轻轻巧巧扎起了小辫;身上的衣服还是旧的,学生时代的装来,外套虽是新的,一路蒙受灰尘,几乎看不出颜色。她歉意地看着我,我一笑表示不在意,并把红围巾取下给她戴着。安顿他们住进当地小旅馆。

我告诉她要把他们安顿进各大学,大抵是听了店主之类底层人民的描述,她仰头,眼睛总算是光亮的,朦朦胧胧是十七载江南烟雨浸润出的,好看得不像话,我几乎溺死在这如水眼眸中。

她问我:“学艺术救得了国么?”我没敢再看她眼睛,只是背过身,说:“总不能让你们上战场啊。”她没说话,眼框红了。

我伸手拍她的肩,平日里讲贯了的理念再没说出口,我鼻头一酸,没哭。只是话到嘴边又哽咽了:“相信党的安排。”我说,一边“不经意”抹掉小姑娘眼角几滴泪珠。

十八岁,正是热情如火的年纪,我专程从北平回到延安,参加梅花的成年礼。那时她在艺术学院待了一年多,便要服从安排,告别延安到南方去。那天同样是送别宴,考虑到她毕竟出生到现在十八年都生活在城市,于是分配她到了广东临海的一个小县城。几天后启程。

那天我记忆中有个晚会,她参演了一个外国的话剧。具体是哪部我记不太清,我只记得她穿着裙摆很大的洋裙,手中捧了玫瑰花,笑着在加快的鼓点中越转越快。谢幕后她拿其中一枝抛向我,我顺手接住。

送她上火车时,想到我的小梅花如今能独挡一面了,我担心,话到了嘴边又成了:“万事小心,一切安好。”

“万事小心,一切安好。”她定定看着我,说。

No.5

十岁的梅花说,等我长大;

十五岁的梅花写着,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十七岁的梅花说,雨声,好久不见;

十九岁,梅花变成苍兰,她说,这位是宸昭。

这位是宸昭,她说。二十八年冬天时我南下去看她。广州临海小县城即使在十二月海风依旧带了些暖意,我敲开临街公寓二楼的房门,门开了,开门的男人大约三十几岁,一身白色党派的军装,看样子官职不低。梅花走过来时,我明显感到他身高高出一大截。“逾静,这是?”那男人开口问她。“这是叶雨声,就是,我总和你说的……”

“幸会。”他伸出手,礼数周到挑不出差错。我勉强握住,谈话中我知道他名字是“宸昭”,至于党内何等职务他一概没透露。我后来问梅花,无解。

我的小梅花!她谈起宸昭时眼中有光亮。一年临海小镇的暖风吹得她脸色红润些许,眉眼也略长开了些。见我盯了梅花许久,那位宸昭先生表情明显不悦。但他随后放下筷子,上厨房洗碗去了。

我当时千言万语卡在嘴边又咽下去,我想问,他是你的什么人。但我什么也没说。

等宸先生出来点蜡烛时,我站起来捂起小姑娘的眼,盈盈秋水中倒映着火光,被我遮在手心。我说:“梅花,十九岁快乐。”

“十九岁快乐。”为什么等你长大,身边又站了其他人呢?

No.6

后来我知道,宸昭先生在梅花那儿充当着导师的角色,目的纯不纯粹我不知道。

我记得四四年冬天,(我每年南下庆祝她生日)再聚小楼。

那天梅花喝了酒,脸色绯红像天边的晚霞。关灯吹蜡烛时,我听见她说,等战争结束,她就嫁给宸昭。宸先生难得表态,他站起身,熟练拥她入怀,他笑着答应她。我此时手指攥着半截桌布,指尖惨白。

我终于不忍心再看下去,勉力笑着祝福。后来长达几个月我未曾再见过她的面。

次年六月的时候,我写信邀她来北边看看。她答应,宸昭先生那边给出的答复是忙于公务,不便赴约,但我在西安接她时,宸昭也在。

他说偶尔放松一下也不错,我说那就一起走走罢。

在西安城时是个晴天,我们登上古城楼,后来又登大雁塔。在这里我们进行了一场长安的辩论,宸先生说“春风得意马蹄急,一日看尽长安花。”,他说当年刚毕业登塔时豪情万丈,又反问我是否这样,我笑说都是青春的模样,谁没有过年少轻狂。

后来谈到西安事变,又谈到古代文学。宸先生是学识极渊博的,我发现他是新旧学派间固执的学者,据说他在这次游塔后回去写了诗,可惜后来那场大火几乎烧了所有他的笔迹,我们如今无法一睹了。

同时这些谈话,我发现他思想上对“反/(别屏!!!)!共”不是很感冒,但他又是固执的在通往红色的道路上将自己无情的堵死,他说现在就好,他不愿再前进半步。

第三天时我们到了杭州,季风气候带来过分的降水,不是古人诗中常见烟雨,真真切切一场大雨。

梅花撑着红色油纸伞,我撑起另一把淡青色的。刚开始我们在西子湖畔散步,宸昭便给我们讲西湖,讲“浓妆淡抹总相宜”的美景,又讲南宋时“错把杭州当汴州”的无奈,后来雨小了些,我们便上船。

撑船的船夫唱着杭州小调,我们一正宗的西湖龙井,氤氲茶香中,我看着梅花脸上淡的红晕,恍然觉得若是湖上真的有仙女,该是她这样的。

最后我们坐火车到上海,秋月白请我们到她家里。这里提一嘴,秋月白原名是江子瑜,江女士家在那时以及往前很多年在南京是有名的大户人家,她自小与我们相识,二二年秋天出生的,比梅花小一岁。

她是位复古的人物,即使她是四零年留洋回来的,在法兰西待了将近六年,也从未改变她中国本色。不得不说她是很漂亮的,一副江南美人弱柳扶风的好相貌,身材颇度,她那天穿了黑色高跟鞋,黑色棉质洋裙垂到脚腕处,披了浅青色长披风,头上簪环一步一响。

我们到她家后她给我们倒茶,女佣很早烤好西式点心,她又向我们道歉准备不充分。这时住在她心中幼稚小女孩的形象又显现出来了,她拉梅花去花园看她种的白色玫瑰花,又叫她在花园里荡秋千,在小池塘喂她已经养得圆鼓鼓、胖嘟嘟的金鱼。

临走时她剪了大捧玫瑰给梅花,送我的是她前一阵子新出版诗集,我记得是《晨熹集》,——这本后来与《诗经》等放在一处,我闲暇时常翻。

我送梅花上车时是仲夏,我挥手与她说再见,她笑说一定。后来她打开窗户向我喊:“等明年春天时记得来参加我们的婚礼!”我也笑说一定。

同年十月份,我又南下。宸昭先生是这次真真切切忙于公务,没有赴约,我便只与梅花一个同行。

在湘江边上,我们寻着伟人的步伐,在橘子洲头看万山红遍;南下瑞金,我们在前年临时政府残迹前,她带束红牡丹放在东北角;回广州时我们在黄花岗七十二烈士墓碑前久久站立,亦献了菊花;最后一站依然去了秋月白女士家中,她近来搬至广州(江家在全国各主要城市几乎都修着一两幢别墅),宸昭在此列。

他说着别来无恙,相见言欢。但包括秋月白在内都知道这其中暗流涌动,我们谁都无法独善其身。

No.7

当春天来时,梅花,我的小姑娘已经在挑选婚纱。设计的样式皆出于秋月白之手,她当时执意要让梅花穿她亲手做的婚纱出嫁。

她在法兰西学服装设计近四年,功力可见一斑。梅花的身材不算高,在她的搭配下却一切恰到好处,她甚至亲手镶了银白色高跟鞋上的碎钻。

宸昭先生那边也开始筹备婚礼的一切。其实风声已不怎么好了。婚礼定在七月——他们七年前重逢在广州的日子。

我看过宸先生的策划书,婚礼应该会很隆重,说奢华不为过。当订制第一批水晶镶银的玫瑰花送到后,我看到梅花站在它们中间,眼睫抖动,一只小蝴蝶。她的眼中一瞬的茫然,我知道她并不喜欢。凌冬里傲雪凌霜的梅太干净,这些世俗浮华只会绊住她的脚。策划书上这种花用到了上千朵。我太了解她,但我没身份也没理由阻止。

自三月来梅花一直住在秋月白家中,与宸昭先生分居。原因是她反对让婚礼过度奢华而宸昭不许。他执意邀请的实客中,包括白色党内高官与来自美///国的“顾问”,后来又邀请过一位音译过来叫“伊丽莎”的美///国记者。

其实这时宸昭昭已经与我们背道而驰了,不过是梅花她不愿承认,我也不愿点破罢了。

四六年六月,中原一颗子弹将本是废纸的协定再次撕毁,战争从北方又打响。我无奈辞别梅花,上山东支援。而宸昭急调干里之外的北平——就在婚礼一周前。

那天梅花到火车站送我和他。她拥抱过宸昭,似乎哭了,她围着白色纱巾,像头纱般在脑后飘啊飘。宸吻别她,说:“等我回来,补一场婚礼。”她点头答应,眼框早就红了。

她同我告别时没有拥抱,她说万事小心、一切安好,我笑说一定,还要完完整整回来送我的小姑娘出嫁。我不过没说出来。

上车后和宸昭是临座,他问我,一定要背道而驰了吗?我笑笑摇头又点头,只能回答他不论如何都会同道殊途,他沉默了一阵,说:“好好活着。”我应下来后让他保重,后来彼此没多说话。临下车,他说:“你是对她来说重要的人,别找死。”我不可置否,什么也没说。

起身下车时不经意看到宸照的口型——“你永远也别想独善其身。”

No.8

十一月,中原战场,一颗子弹在北风中穿过我左眼,使我丧失了一半的视力,右肩也留下颗子弹。

战地医疗条件跟不上,加之我在前线几乎已经成了一个废人。于是我被派到西南后方去,当时去了重庆,中央另派一位同志接替战地工作。

眼伤抵达耽搁了两个月,次年一月时,我南下重庆,参与了当时代号“曙光行动”的绝密行动。此时梅花也已在山城从事该工作四月有余。

那时我还常给梅花写信。直到我改名“叶雨臣”,“投身”白色党/派,众叛亲离,宸昭寄了信来,却是大骂我所谓“背叛”。而梅花再没给我写下过任何东西。通信那么绝望地中止了两年。

透明液体在酒杯中晃动,诺大宴会厅中奏着靡靡之音。我尽力躲着人群,到阳台吹冷风。这时伊丽莎走过来,我下意识拒绝了她的酒,她后来找别人去了。她本人有一头飘逸的金发,烈焰红唇,一种极至张扬异域的美丽,如毒蛇般攀在我心头。显然我拒绝她这个小插曲没让她放在心上,我得以在她与其它人寒嘘时逃出去。那天我为那宴会专换了黑西装,后来逃走时扔了外套,单穿一件白衬衫靠在栏杆上喝廉价的橘子汽水,我突然想起梅花爱喝这个,可惜她不在,我一个喝空两瓶橘子汽水,在黑的夜里像流浪者走过大街小巷。

后来我再次见她已经又过两年,那时在重庆。

她不愿再见我,被看守强拖出来时手指尖都泛着血色。他们对我笑得谄媚,我只是挥手让他们都出去。我拉她坐下,她却甩开我的手。她没有看我的眼睛,也没有说一句话。

我突然意识到,无论何种意义上的,我们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可悲的厚墙壁了。

我给她倒了热水,她眼睛都没眨一下。后来她突然发力,一杯水一半洒在我身上,另一些在她腿上,翻卷着残破的布料润湿些许黑的污血,瓷片碎了一地。

我急忙翻医药箱找药,她一直垂着头,一言不发.她不配合我,也不愿接受我的药。她终于抬头,看向我眼睛,说:“叶雨声,你真让我恶心。”一字一顿,字字诛心。我久久没开口,我只是失神望着她的脸。

——前十七载江南水土浸润出的杏花微雨荡然无存,她整个眼睛黯淡无水色,满是红血丝,眼底有藏不住的乌青。瘦削了太多连同嘴唇都是苍白色,又被鲜血染成一片片深红。短发杂乱无章打着结,很鲜新的血液顺着发缝往下淌,触目惊心。我看着她现在死气沉沉的模样,心痛却什么都不能说。

我叫下属进来给她打了一针安眠类药物,或是失血过多,她头一偏似乎睡过去,我命令所有人离开。房间里暖气开得很足,她仍冷到发抖。

我蹲下尝试将反反复复被深色血液浸透的布料与伤口分隔开,很困难,有些已与伤口融为一体,强行分离会弄伤她,我不想她的伤更痛。

我尝试用热毛巾擦拭着她一半灰一半血染成的脸,白到可怖。脸上的伤口也是纵横交错,我望着她的脸几乎失神,不经碰到她的手。那是多么凉的一双手,我怕握疼她,隔着一层厚的布料也小心翼翼不敢用力。后来我的确发现了残忍的事实,一双手,所有关节几乎全部错位,有的地方还血肉模糊。哪怕是包扎,都无从下手。

我卑鄙的承认确实想她,甚至不惜为了纯粹看她对她下了药。可我看到她的一瞬间,所有龌龊想法都在那一瞬间变成了四个字——我好想她,想得要死。

想她在群众工作中热情洋溢,东奔西走却开怀大笑的模样,想她在延安大学里风华正茂,意气风发的模样;想她在广州的第一年海边暖风吹动她的发丝,甚至想她笑得幸福说要嫁给宸昭。而绝不是现在,整个人像是被打断了一身傲骨,悄然无声困死在这鬼地方。

我开始害怕,我怕她死掉,怕她行尸走肉地活着,怕我永远再见不到她,也怕我们的伟大事业败在我手里。

“把她送回去。”我强装镇定随口叫了人,吐出几个烟圈。

No.9

后来她以死相逼不见我。

已经是一九四九年的九月份了。大势已去成为定局,白色党/派内部近来忙乱的很。一纸红/头/文/件,很清楚,要她死,我无可奈何。

我终于又见她一面。她身上套着绳索,衣服却是干净的白色,她的脸色平常而又谦和,昂首站在前边高台上,黑压压枪口对准她。我看到下边有很多同志抹眼泪。梅花,那个曾经爱哭的小姑娘,她唱着歌,轻轻地哼唱,哪怕她嗓音沙哑得不像话。我记得她唱得是《国际歌》,后来下边许多同志跟着她唱。那是何等震撼人心的力量啊!

看守照例是忌惮这种情况发生的,为首的匆匆读完“判决书”,擦亮了的,不知点染多少鲜血的枪口对准她。

须臾一声枪响,罪恶的子弹贯穿她心脏,她的二十八岁,生命戛然而止。人群沸腾了,又很快安静下来为她默哀。我不敢面对他们所有人,混迹在人群中,哭都不敢。

她流着血的尸体被挂起来,看守说是“示众”,我当场只能感到悲愤,却又什么也不能做。最后背着人的角落也没敢放开哭一场。

我望着她,我还是想她。

我想她的十岁,她问我:“你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呀?”我反问她,她说:“竹里一枝斜,映带林逾静。阿姐说是写梅花的。”我笑着装作不在意:“雨夜生的,大抵听了一夜雨声,就叫雨声了。”她听了没说话,半晌,她递了块桂花糕给我。笨拙地安慰我。哦,我可爱的小梅花,她在长大。

我想她的十四岁,她说喜欢我,她递来的“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的小纸条,她说等她长大。一句孩童的戏言,我却当了真,我如痴如醉等了三年,到了她的十七岁。

我想她的十七岁,那时刚从南京沦陷区跑出来,她说好久不见,我说还好你还在。我亲手给她系过围巾,我亲手拥抱过她,我拍过她的肩,抹掉过她眼角的泪。我想,要是一直这样该好,成长的代价太沉重,我宁愿她永远天真,永远不韵世事。

我想她的十八岁,意气风发,在舞台巨大上的裙摆随背景乐的鼓点越转越快,手中一捧艳色玫瑰,谢幕后她顺手扔给我一枝,然后看着我笑。

我偶尔也想她的十九岁,她还是热情洋溢的青春模样,海边暖风随意吹,她笑着在海风中跑的模样,她捡起漂亮贝壳时冲宸先生镜头大笑的模样,可惜我拿不到一张她照片。我宁愿她永远快乐,哪怕那时她身边的人是宸昭。

我想她的二十七岁,那时已被折断羽翼,可她至少活着,真真切切活在人世间,我又庆幸她至死不知。

更多出现在我梦里的却是她的二十八岁,她面对黑压压的枪口脸色平静,对死亡亦是从容不迫。那一年冬天迟疑降临在北京这座老城中,大雪纷纷扬扬一树晶莹。一声枪响,顷刻间的鲜血淋漓,我又被吓醒。三十四年来,我饱受梦境的折磨,我耳边走老是她在唱:“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又一声枪响,交叉着与我记忆中的弦重叠。这次是宸昭先生,据说他是看大势已去,“畏罪自杀”的。可为何又有一把火烧毁一切他存在过的痕迹?我甚至为他感到惋惜,可我并不同情他。于是不管后人如何评价这段历史,在冬天梅花盛开时,这世界又失掉一位固执的早期革命者了。

额上顷刻的大汗淋漓,睁眼却是黑压压的枪口。同志们大骂那位不存在的“叶雨臣”,难以置信却愤怒的眼光举起枪对准我。

我尝试拉住昔日战友,我说:“为了美好的未来与明天。”

他一愣,道:“什么东西?”

我又重复一遍,却被揪起衣领一拳打在胸口:“你这个叛徒,白色党/派的走狗!”他大骂。我呆愣在原地,没死心,又问:“那陈主任他们呢?”那人眼睛瞪得血红,道:“你还有脸问?都牺牲了。当年04组就剩你一个叛徒了!”我不可置信又问一遍,却又被一巴掌打在脸上,我迟迟无法回神,直到更多的拳头结结实实砸在我身上,我甚至感受不到疼,我几乎只是站在原地,其中有青年人拔出枪,却被拦下,他说想一枪毙了我,我又何尝不想杀死我自己。

全毁了,一切全完了,斯人去矣,更让我绝望的是那些文档被大火无情烧个精光。我无从为自己辩解,我也不想再说什么。我的“功绩”再无人知晓,我要背上千古骂名了。我可以不在乎这一切,即使我已在人们口中粉身碎骨。

一只脚踩上我肩膀,陈年旧伤又血淋淋掀开,痛,真的很痛。仿佛五脏六腑被搅动的痛,我的头晕乎乎的,我突然不合时宜地想,她那时会有多痛,我为什么,为什么不能强硬一点,为什么要让她走时那么痛苦。我真的恨我自己,手上好像被尖石划伤了,湿润地混杂着灰尘,这双手哪怕是被迫,都沾上太多人的血——何况还有她的。哪怕是握笔,都签字同意过处决我同志的“判决书”。

我没有理由也没有脸面活在这世上了,在明处我与同志们背道而驰,连宸昭都唾弃我;在暗处无人知我,知情者连同当年一把大火焚烧掉了,无人证明我的清白,我若从此污浊活在这世上,倒不如一死。

于是我勉力挣眼,拿磨锋利的钢笔划开了手腕。血液的流失模糊间打湿了地上散落的纸片,我看到后来有人过来,骂了几句后开始给我止血。

我没死成,我恨我自己。

No.10

审判台前,白炽灯光太刺眼。我的脑子一片空白,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认罪吗?可我无罪,只是我无法证明我自己。台下李见山(宸昭先生的秘书,后来大抵“弃暗投明”保下自己一点利益)却不怀好意笑着观望我。

我的过去,一切被无情焚化掉了,我没法说出曙光行动,这事在当年也鲜为人知,何况有残余“白/匪”在这里,这是党的秘密,我不能说。

审判到一半我也知道有了结果,我情愿死守这个秘密,哪怕它使我声名狼籍。

但我看到了秋月白。她一袭素色长裙,仿古的样式;头上钗环少了一半,脸上没有妆容,却仍是苍白的。她定站在中间,她为我辩解(当年召开会议借用她家地下室,她几乎是半个知情者)。我用眼神示意她不能说,她不解但仍听从了我。

狱中十五年,斯人去矣。故友中只秋月白一人来探望我。我知道她来一次会背负多少舆论压力,我于是极力劝她少来。

她每月寄给我一笔钱。我往往写回信夹在信封里,于是那几首小诗就那么被带出去。六五年冬天,我出狱。当时紧邻着一个不知名的公园,蜡梅开得艳丽。

我没急着去秋月白写的地址与她会面,我穿着破棉衣,手中仅攥一张我唯一有的她十八岁照片。照片上的人对镜笑得灿烂,现在却不见踪影了。

后来我徒步走几小时到天门安前,手上多拿一张宸昭先生旧照。我带着两张照片在城楼下淋了半天雪,白茫茫一片中除了五星红旗那抹鲜艳的红便是梅花,我几乎痴慢望天空的雪,几乎控制不住想哭出来。

宸昭先生当时留过一句鲜为人知的遗言——“代我看看红旗,看看天门安,也看看你们的盛世。”原本是对梅花说。如今先生本人不在人世,梅花亦不在。于是我便替他们实现这遗愿。现在看来,或许有些自作主张了罢。

在寒风中我的手冻得僵硬,麻木,甚至失去知觉,尔后就是疼痛,痛到甚至照片都握不住。我突然又想我的小姑娘,她那时该有多冷,多痛,身上还有那么多伤,她该有多绝望。

我轻轻对照片说对不起,可回应我的,只有呼啸的风声了。

后来秋月白找到我,她说我满身雪,一动不动地吓了她一跳。我笑着说抱歉,她一边给我端了热茶一边说没关系。

她问我怎么走到那里,我掏出珍贵两张照片告诉她原因。她听了久久沉默,尔后拿出相册,她遗憾自己甚至只有唯一一张在上海时的合照,我说我自己甚至一张都没有。

后来相册的那一页,一直空白。

秋月白问我接下来要到哪里去,可巧我的小弟弟,叫作叶子建的写信来,除了寄一些钱来还问我是否愿意回南京。我拒绝了,于是秋月白又额外资助我一笔够足买车票的钱,我在十二月的深冬南下。

No.11

一路流离,我来到重庆。临走那天秋月白来车站送我,她头上没戴簪子,长发散下,包裹在一张红围巾中,她穿着棉质长裙,外边系一张大斗篷。风雪飘摇中,甚至有几分像梅花。她塞另一条红围巾在我手中,道:“这是……逾静以前戴的那条。”

后来我上车,自己系上了那围巾。窗外秋月白的围巾末稍迎着风飘,一瞬恍忽,我又想到一九四六年与梅花分别时,她头上的纱巾,也是这样在风中飘的。

当列车到站后,我顺着人群下车。一个人站在月台上有几分茫然。再次站在这片吞噬我曾经爱人的土地,我感到熟悉又陌生。

昔日埋葬我数不清战友的土地上拔地而起一座纪念碑,我绕一圈好不容易在角落找到她名字。

这时一个年轻姑娘走过来,手中拿着一束白菊和另一束不知名的花。她在碑前鞠躬,放下菊花,后来又走到不近处的人工湖边,把另一来花瓣扯下洒进去。一种熟悉不过的幽香,我忍不住发问:“小苍兰?”她一愣:“是的。”她看见我手中一枝红梅,试探问我:“先生,您也是来看逾静姐的?”

这次到我愣住了,过了良久,我站起身划了一支烟,各吞吐吐:“嗯,来看一个故人。”她“哦”了一声后就走开了,我想这姑娘是叫作齐彗的,当时梅花狱友。

后来我没放下那枝红梅,而是带回我租住的小屋中,插在白瓷制的一个花瓶中了。

那是一个雨夜,我在租来的狭小屋舍点着蜡烛写文章。动荡的十年中我提过很多个住所,最终找到这么一个无人知我过去的小圈子。

屋顶忽然漏雨,我无奈找盆去接。这时一阵急促敲门声,我起身去开门,是秋月白。她撑着老旧油纸伞,身上衣服却被雨淋得滴滴答答往下滴水,我邀她进屋,在蜡烛火焰下我看她眼下藏不住的疲累,她随意揉揉头发,道:“李见山死了。”

见我不明所以,她干脆把一份当天《人民日报》塞我手中。“他妻子在他死后翻出的文件,她大概不知道他过去是干什么的。”她说,我靠近烛火仔细看,“曙光行动,”第一次摆在大众眼前,我眼睛湿润,几乎要哭出来。

秋月白没坐了多久,她说报上已为我正名,我笑笑就过去了。

后来我知道她那天赶了十几小时火车专程送报纸给我。

昔日干古骂名,如今变为所谓英雄。他们说我是背着光的英雄,可我宁愿不要这美名。我又想起我的小姑娘在花儿一样的年纪被残忍杀害掉了。

最终我们活着的成了背光的英雄,死掉的成为纪念碑上烈士姓名中短短三个字。

我仍是想念她。

我想她回来,甚至想宸昭也回来;我很多次在梦境中参加她婚礼,也很多次知她并肩在天安门下看城楼上的红旗。可我的小姑娘却永永远远留在红旗升起的前一个黎明了。我恨,为什么,为什么我没能让她亲眼看看冉冉升起的五星红旗,明明只要一天,只要一天她就能看看了。

如今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大地,不知她在地下是否能感受到?三十年能改变太多了,现在的祖国,灿烂盛大。我想她大抵是能感受到罢?不然梅园的花,为何今年开得格外红啊?

人生暮年,我终于又回一次南京。静悄悄地,没惊动任何人。当年的废墟之上建起一座大的花园。

是十二月。不多,角落里几枝梅花。却是白的,干净地竟无一丝杂色。我走过去。我问它,你在哪儿呀?我知道这很傻,可我就是想问问,我的嗓子近乎鸣咽出声,我想问梅花,你,爱过我吗?我知道她不会回答。

我太想哭了,我控制不住擅抖的手接住眼泪,我三十岁那年没敢哭出声的角落,终于在三十年后让我溃不成军,我又在后悔。

外界一直以来对我作品的口碑两极分化,他们批评我意气用事,感情太多。他们说一个六十岁的老人不该写爱情,他们说……我无法否认,我知道又抒了太多情。

我如今活了六十四岁,我人生中只有十年活着。是战火纷飞的燃情岁月的那十年,也是身边有她的那十年。哪怕那十年中我们聚少离多,哪怕她身边那十年都是宸昭。我还是常望我那张已碎过又补好的党///证出神的,我又想起当年入党申请书那句誓言:“我情愿,为党奋斗到最后一刻……”我做到了吗?留给后人去评价罢。

No.12

我讲述的,不过是一个苍白得甚至像偷来的爱情故事,我年轻时候的荒唐往事。

后来想想,大抵是我年少轻狂。说宸昭先生背道而驰,那我便是同道殊途。

我常带上花去看她。在阳光明媚的那个下午天,我忽的释然了。她的名字无人知晓,她们的功绩与世长存。而我要作那个知晓她名字的人。

如今我在重庆已经生活了18个年头,读者,请让我,声名狼籍的活人来说,林逾静,我想你。

我还是常想,想她若是活到现在,是什么模样。不知那时,她眼底是否还有江南烟雨,有才子青衫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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