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以拍了拍身上的灰，没什么表情地看着面前的年轻医生。小孩儿唇角平直，眼尾与眉梢都不经意间染上几分凉薄之意。
“可以暂时收走你的玩具么？”他勾了勾唇，扬起一个没有温度的笑来，“他们和你本人一样恶趣味。”
阮医生没戴口罩，黑洞洞的眼睛透过镜片打量着面前还没到他胸口的小男骇儿。男人的面目十分扭曲，不是长得扭曲，而是因为一张成年人的脸却有着孩童似的神态。
阮医生眨了眨眼，语气无辜道：“他们哪里恶趣味了？分明乖巧又可爱啊。”
他歪头笑了笑，拖着音调：“多像小狗狗啊，一心一意，只听主人的话。”
商以也歪着头：“你是真的恶趣味。”
阮医生，不，白南真心实意地说：“谢谢。”说着，他也的确让那些张牙舞爪的人体器官退开，自己走上前。
“你很久没来了。”白南开口，像是和一个久别重逢的好友寒暄。
“我也并不是很想来。”商以笑不露齿。
白南瘪瘪嘴，吐槽他：“你好无情。”
商以眯起眼笑：“不敢当，与你比起来，我还差得远呢。”
“你主动来我这，还这么讨厌我，你到底来这干嘛？”白南不大高兴，嘟着嘴瞪他。
商以不吭声了，白南眼珠转悠了一圈，一拍手笑道：“不会是为了那个叫崔……”他话还没说完，脖子蓦地一凉，冰冷的刀尖抵上他的颈动脉，再近一寸，便能见血。
商以垂着眸，语气中的杀意宛如实质：“继续说啊，不是说得挺开心的么？”
白南：......我还敢继续说吗？
“啧，我不说了，行吧？”白南翻了个白眼，“我还没说你呢，来这一趟，把我辛苦经营的世界整得一团糟。”
他不满地撅起嘴，看着十分滑稽，“还有，507的日记是你放的吧？我明明把它收起来了的。”
“反正里面的线索基本是错的，不是正合你意？”商以语气淡淡。
白南咬牙切齿：“可你偷偷改了！”
“这本就是系统设定的线索，你不给线索就是违规。”
白南好笑地说：“你觉得我怕违规？”
他俯视着商以，不屑道：“什么条条框框我都不在乎，反正我杀了这么多人，也快救活我妹妹了，是生是死，我根本不在乎。”
商以挑眉：“是吗？我以为你想救的人不只是白雁呢。”
白南脸色顿时阴沉：“你什么意思？！”
“你想用「圣池」救你妹妹，而那些玩家、病人甚至是医生的血肉正是「圣池」最好的养料。可白羽的尸体为什么会在池底呢？”
“她是养料之一，她当然应该在那！”白南皱眉，周围的肢体又开始躁动了。
商以看着他焦躁的神情，微笑：“别激动，我还没说完，”他笑得有些恶劣，盯着白南继续道，“白羽怎么死的我不知道，但有个人说，她橱柜里有张便签，上面有段话——「2093年4月20日、我不后悔，他们不该死」。”
“那又怎么样？！这能说明什么？！”
“别瞪我，你应该早就意识到了......”
白南彻底怒了，他尖叫道：“别说了！滚！都给我滚——”
商以退了几步，面不改色地继续刺激着他：“这个世界该结束了。”
白南冷笑一声：“你试试看啊？！”
语毕，数不清的残肢冲商以而来，浓郁的黑气层层叠叠，掩住了冷白的灯光。忽然，一声稚嫩胆怯的童音响了起来。
“哥哥。”
白南一愣，然后惊慌地撤开一众头啊内脏啊断手断脚啊等等，有些无措地看向声音来处。他最疼爱的妹妹和两个玩家站在一起，其中一个白毛玩家还将自己的手按在白雁肩上，明目张胆地威胁。商以见到那个小姑娘，笑了，认出了这个小孩，毕竟他和崔瑜还跟这小姑娘聊过呢。
“不好意思，打扰一下，白南是吧？”白毛问。
“是我，你放开阿雁！”白南吼道，像一头发狂的小兽。
“谁让你们带她来……”
“哥哥，是我自己想来的，”白雁大声反驳他，“哥哥，杀人是不对的！”
她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说了两句，看见哥哥受伤的表情，又忽的没气儿了，只是近乎于哀求地劝道：“哥，别再杀人了，好不好？”
白南没回答，白雁大概也猜到了这个结果，但她仍坚持说：“这两个大哥哥和我说了，你这样下去，会出大事的......”
“阿雁。”白南打断她。
白雁一怔。
“我已经走不掉了。”
程秋曾在日记中写，她走不掉了，而作为创造者的白南，却也说出了这样的话。
闻言，楚尽一阵阴阳怪气：“走不掉？你好惨哟～”
白南不理他，重新发起了攻击。
白雁睁大眼：“哥哥？......”
白南只看了她一眼就侧开头：“对不起......我只想护着你......”
扑天盖地的血肉袭来，商以扭头说：“这里有我，你们去找崔瑜他们。”
楚尽惊奇地看他：“这种英雄救美的好事你自己不干？”他语气暧昧，用词神奇，商以难得想吐嘈。
他避开一击，坚定地说：“她不需要英雄救。”她自己就是一人可敌万军的英雄。
“那你让我们找他们干嘛？”楚尽十分不解。
“怕她上头。”
楚尽＆顾哥：......得。
“你说谁上头？”冷冰冰的声音骤然间响起，几个人都是一惊，回头一看，就见银发的小女孩儿拖着死尸般的苏大哥出现在拐角。苏决已经彻底昏迷了，脸上衣服上全是血，触目惊心。崔瑜的情况好不少，只是头发微乱，呼吸略显急促，没怎么沾上血。而她身后是大批的人体器官。
“我去！快过来！”顾哥惊呼道。
崔瑜矮身避过一块蠕动的肉块，眸色冷冽。她一把丢过苏决：“接着。”
几人七手八脚接住苏决，刚松一口气，就听耳边一阵“嗖嗖嗖”。几人齐齐抬头，入眼是不知多少的血肉人体，耀舞扬威地冲来。
顾哥立马召出武器，命令身后两人：“蹲下！”两人立刻蹲下，同时，顾哥手中的武器高速旋转起来，靠近的肉块被卷进去，出来后都变成肉泥，分明是一绞肉机。
楚尽怪叫着：“顾哥你不厚道啊，有这种好东西还不早点拿出来？”
顾哥咬牙：“你懂个屁！这玩意儿用不好，变成泥的就是我们了！”
楚尽：“......”不太敢想象。
商以没加入他们俩的斗嘴大战，他的眸光始终钉在崔瑜身上。崔瑜对付她身后的东西看起来游刃有余，但他总感觉有什么被他忽略了。
他蹙了蹙眉说：“我去帮崔瑜。”
顾哥：“什么？等等......”
可惜商以已经灵活地钻过几只断臂，徒留下楚白毛与顾大叔干瞪眼。
顾哥不禁骂了一句：“小屁孩胆子还挺肥。”
楚尽则盯着小正太的背影，自顾自品了一会儿，居然品出几分义无反顾的味道。他顿时有了一股自豪感：“你不懂。”
顾哥：......你就懂了？
商以替崔瑜挡下一次血肉吞噬，还将手护在崔瑜的发顶，崔瑜微微拧眉，冷声道：“你过来做什么？”说着，她刀尖一转，狠狠贯进一条断臂里。她的两只手都废得差不多了，现在只能勉强靠强得不正常的身体机能强行驱动手臂进行攻击。枪反正是不太可能再用了，只能用刀，但照这情况下去，用刀也撑不了多久。
商以抿了抿唇，倔强说：“我来帮你。”同时，他手中出现了一柄枪，枪身是如墨般的黑色。他熟门熟路地架起枪，眯起眼凑近瞄准镜。
崔瑜哼了一声：“麻烦。”两人配合着逼退了一波断手断脚，顾哥那边也还算稳住了。一时间，双方陷入僵持。
在战局之外的白雁看着看着，眼泪忽然滑了下来。刚复生不久的她什么都不清楚，只记得自己原本受了重伤，然后被救活了。
她第一个见到的是她的双胞胎哥哥白南，他告诉她，她被救了，可以好好生活下去，但身体受了打击，必须留在医院里。
她当时真的以为一切如他所说的那般美好，可她终是没能继续活在白南为她编织的美梦里。
那是在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夜晚里，她被噩梦惊醒。她有点害怕，于是想找白南一起睡。
白雁悄悄地出了房门，却看见平日里待她热情温和的病人一个个站在她门口，身上连着密密麻麻的银线，而银线的尽头，是她的心脏。
她被这个恐怖又诡异的场面震慑住了，只知道呆呆地看着面前眼神空洞的众人，直到白南匆匆赶来。白南抱着她，安慰她只是在做梦，梦醒了就好了，她却只觉得浑身发冷。那一刻，她有了梦醒的迹象。可惜次日醒来，她已经忘了。
过了很久，她发现病人来来去去，却总是同一批人。这些病人中，她最熟悉的是一个叫程秋的大姐姐。这个大姐姐很活泼，她很喜欢和她玩，得知她有心脏病后，她去问白南，希望能找到办法救她。白南告诉她，圣池能救她。白雁信了。
结果是一个月后，她从507找到了一本日记，日记里的内容比现在的详细很多，她知道了「圣池」有问题，病人都是假的，还有......她的母亲，也是其中的一员。
这些日子里，她一直过得浑浑噩噩，她不明白为什么她时常心神不宁，为什么她很少去找白羽，为什么白羽也从未找过她。一度关系亲密的母女同住一间医院，却形同陌路。这些疑问在心底积压了很久很久，现在，她终于明白了。
因为所有人都是假的，所有的温暖、情谊和点点滴滴，都是黄梁一梦，是白南为她所造的，一个完美的梦。这里的人因她而生，为她而死，循环往复了许多年。而她也不愿意醒，在残破虚无的梦里躲了不知多少年。
最后的最后，梦到底是碎了，她该醒了。
回过神，她看向面前熟悉又陌生的人，缓缓笑了。泪痕依旧残留在她两颊，衬着她的笑模糊无比。
白雁清楚，自己一直是个有点自私的人，她从始至终只在乎自己在意的人。
可惜，那些人都不在了，只剩下面目全非的自己和不复当年的白南。
她不恨谁，不恨没有选择救自己的母亲，不恨不择手段血债累累的哥哥，不恨那对程家姐妹。就算真的曾经有怨，也早已散在岁月里。
如今，她只希望她们回来。
“哥哥。”她轻声说。
“我想死了。”
白南猛地瞪大了眼，不敢置信地望向自己的妹妹：“什么……”
下一瞬，他清晰地看见利刃穿透了白雁的胸膛，鲜血四溅。
崔瑜用尽最后的力气，将自己掷出的短刀从白雁的身体中抽出。
白雁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的女孩儿，嘴角溢出血，她低声喃喃：“好疼呀......”
“和当初一样疼呢。”
崔瑜知道她是彻底想起来了，面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扶了一下小女孩儿，让她平躺下来。
白雁眸子涣散，泪珠却意外分明：“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当初的自己等了好久，那个人却始终没来。
“是阿雁不好吗？......”阿雁会改的。
白南疯了似的要冲过来，却被商以生生拖住。白南怒气飙升：“商以！”商以仿佛没听见，尽职尽责地挡下白南发疯般的攻击。
而崔瑜伸出没有知觉的手，盖住小女孩好看的眼睛。她面色沉静，琥珀色的眸中，是平静与深邃。
“她很爱你。”崔瑜淡声说。
白羽很爱你，白医生也很爱你。若她只是白羽，她一定会来见你。可她还是白医生，救死扶伤是她的责任，是她的承诺，她不能舍弃。
你可以厌恶她，可以不原谅她。
但你不能不知道，她很爱你。
白雁听了，唇角微微扬起，满足地笑了。
即将迎接她的，又是一场梦。这场梦中，没有白羽，没有白南，只有她一个人孤零零的。她也不知道自己会睡多久，能不能醒来，但她坚信，这次，一定是场美梦。
“谢谢你。”这是一个小女孩儿对这个世界的正式告别，此后，再无话音。
白南瞬间红了眼：“商以！你给我让开！”
商以笑了笑：“不行。”说着，避开凶残的人头，看向崔瑜的方向。
【主线任务进度：50％】系统突然出声。
商以面色一沉，果然，这个“找”字只是幌子，系统真正的目的是要杀掉白家兄妹。
崔瑜也听到了播报，眸中的寒意更甚。
这时，楚尽却开了口：“别杀白南。”
两人一顿，抬眸望向他。
楚尽此时很狼狈，一头白毛乱成了鸡窝，他架着力量耗尽的顾哥，神情难得凝重。
“他不是另一个人。”闻言，几个人都愣住了，唯有崔瑜动作一凝，随后垂下眸。
顾哥都快没气儿了，还是艰难无比地问：“为什么？”
商以也看他：“理由。”
楚尽冷冷道：“因为他已经是个死人了，而死人是杀不死的。”
此话一出，白南顿时身形一僵，商以“哦”了一声，笑盈盈地转眸看向他：“没想到你居然真的能做到这一步。”
楚尽没好气地看了眼商以：“你早就知道了？”
商以面不改色：“没有，你说了我才知道的。”
白南握紧了拳：“我没有。”
他争辩道：“我没有死，我也没有救她！她那么不负责......”
“是么？”商以打断他，“那你为什么始终顶着阮医生的脸呢？”
崔瑜：“因为你已经死了，对吧？”
她冷冷看着明显慌了神的白南：“之前在「圣池」，我见到了白羽的尸体，她的尸体上连着很多线。”
“如果你真的用她当养料，她身上根本不会有那么多线，也不会有那么完整的尸身。”
“所以，你一直在救她。”楚尽一锤定音。
白南摇了摇头，面露惊恐，他疯魔地自言自语着：“我没有救她......我没有救她......”
几人没再看他，转身朝「圣池」而去。
白南猛地回神，尖叫道：“不许走！”
残肢正要一哄而起，又突然刹住。
“嘘。”
落在队伍最后的小正太眨了眨眼，对白南比了个安静的手势。他轻声说：“你已经输了。”从白南知道白羽死亡真相的那刻起，他就已经输得一败涂地。
听到他的话，白南瞬间噤声，只觉得一阵毛骨悚然，不禁回忆起与商以初次见面的那天。
那是很多年前，这个一脸无害的小孩儿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他面前，一点儿不犹豫地斩断自己一条被「圣池」异化的手臂，还天真无邪地冲他笑：“白南是吧？”
白南当时刚死没多久，对任何危险玩家都保持绝对警惕：“你认识我？”
小孩儿作沉思状：“认识这个词不太对......不过没关系，你只需要认识我就行了。”
“我叫商以，我想和你做个交易。”
看着那双没有生机，没有波动，却让人越沉越深的灰色眼睛，他鬼使神差地答应了。他与真正的恶魔做了交易，得到真相的同时，也亲手断送了自己的未来。
白南自嘲地笑了一声，暗沉沉的眸子却死死盯着商以：
“商以，你真可怕。”
小正太弯了弯眸子，不置可否。他冲这位昔日的好友挥了挥手，算是作了个简单的告别，然后转身离去，再没回头。
“白南，交易结束。”
白南看着自己脱离了阮医生的身体，慢慢开始消散。
他没有再浪费时间，快步走到没了呼吸的白雁身边，蹲下身，轻轻抱住她。
可惜他的身体变得透明，触碰不了，白雁的身体冰冷至极，没有温度。
这是一个不真实也不温暖的拥抱，但他可以记很久。
“白雁，我做了好多错事......”白南低声说。
“我不后悔，只是，对不起你......”
“如果身为NPC的我们能在另一个世界再见，你打我，骂我，恨我，我都没有意见。”
希望那时，你能像从前一般，一切顺遂，平安喜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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