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乐：赵祯&曹丹姝（24）

         庆历五年，贵妃再失一女，官家停朝两日为其举哀。宫人皆怜贵妃连生三女连失三女之痛，连素日与其不睦的人见她那失魂落魄的模样，都为其感怀，同时亦感伤今上子嗣单薄，无不可怜。

       今上看到她时，她披散着长长的头发，一个人坐在宽大的殿中矮阶上，像那年在后花园初次见到的还是孩子时候的她，可是她一抬头，那样怨念悲伤的眼神，他知道那个小女孩是十几年前的事了。

        “官家，也来看臣妾了。”

  贵妃的声音真凉啊，让人有些害怕。

        此情此景，今上见状，也忍不住悲戚，“幼悟也离开了，一切皆是朕的定数，只是苦了你了。”

        她站起来，轻轻地朝他走去，“她们也不喜欢这里，所以一个个地离我而去了。这宫里的人都在各自做各自的梦，这么多年，臣妾的梦也醒了，什么都是假的，我真傻，我真傻啊～”

       今上看了她一眼，终是不忍责怪，背过身去，“贵妃，朕念你伤心过度，糊涂了，不与你计较，糊话莫给旁人听见了。”

        “我糊涂？是啊，我最糊涂，所有人都说我深得恩宠，这么多年来，连我自己也信了。我以为我有官家的宠爱，却如雾里看花，我以为我可以有自己的孩子，却也都失去了。”

       “官家不也是大梦一场吗？盼了多年的子嗣，如今皇位还是要给那个赵宗实了吧？他忠不忠于官家，恐怕连您也在怕吧？不过官家别怕，他一定忠于您的皇后啊！”

  今上看着她，她如同从前一样，怨恨他的皇后。他不明白，其实她早就不恨了。

       “皇后，皇后……”她嘴里喃喃着，眼中分明含着泪光，“您爱她是对的，她真聪明，永远清醒克制地看着一切，她从不计较我得到的，因为她知道，我要的恩宠不过是虚幻，荣华富贵最终也都抓不住。”

        今上虽背对着她，她却清楚感觉到他明显在颤抖。但她却不在乎，自顾自地往下说。

       “她早就不做梦了，不会像我一样在这孤城之中，天真地祈求皇帝的爱情。”说到这句话时，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嘲弄，可是却还是落下泪来。

        “官家也傻，您究竟是爱她，还是怕她，这么多年来您心里自己看得清吗？”

        这番话，谁也不敢跟他提起，即便这些年来与皇后若即若离的感情中，她也从未捅破他的顾虑。如今倒是妼晗说了个清楚。

        他不知怎得忽然想起大娘娘。幼时，他对大娘娘又敬又怕，等到终于有一日摆脱大娘娘的时候，他拼了命想要弥补自己的亲生母亲，连自己最爱的女儿都给了母家。可是不知怎得，时间越久，他越想念大娘娘，那个照拂过他童年，给他学识、给他教养、给他眼界的女人，他不可否认，他又怕她又爱她。而偏偏他又以同样的心境爱上了自己的皇后，他偶尔想着，她真像大娘娘啊，不，她甚至有着比她更显赫的家世。他被自己的思绪抓得疯狂，他常常想靠近又害怕，这些年，他如同当年抑制对大娘娘的情感一样，抑制着对皇后即将失控的感情。

        “你住口！朕命令你，住口！”官家并不回头看她，只觉得她的话如一柄最尖利的刀子，朝他心里重重地捅了一刀，又一点一点地挖开。

        她哪里肯听，好像拼了最后一口气，也要撕碎这些年虚伪的欺骗和让人窒息的束缚。“这么多年来，朝堂后宫皆道官家专宠于我，礼仪无不逾于皇后，天下人将我视为祸国妖妃，对我口诛笔伐。可是我真正得到了什么，官家比谁都清楚。”

        “你喜欢，朕便给你，朕做错了吗？”

        “不过是一些精致的珠钗首饰、华服丽章，多稀罕啊，别人都没有，独独赏给我，我穿上那些华服，傻傻的多高兴啊，以为官家将最名贵最珍稀的东西送给我便是宠爱。可是官家明明最不在意的就是这些，你真的喜欢看我穿戴那些吗？还是你是让我穿给外人看的？”

  她一步步地走进皇帝，试图看着他的眼睛。

       “官家明明最重规矩礼法，当年，区区梳头夫人，官家也要正礼仪，为何偏偏对我如此纵容？你把最不看重的身外之物给我，万人瞩目，把我架在火上烤，袖手旁观，冷眼相看，成为众矢之的；而你给皇后的呢？是曹家无上的荣宠和位高权重的地位。即便如此，你还要将我推到风口浪尖，为你的心上人避其锋芒。”

  她忽然走近抓住他，她拼了命了想看清他的脸，因为突然间她觉得自己或许从来没真真正正看清楚过官家。

         “曹家荣耀已无可复加，中宫若再得盛宠，日后挟十三团练上位，其势将远远超过当年的大娘娘，朝臣惧怕，你也怕。所以，才有了我这么多年的盛宠，难道不是吗？官家！”

         今晚她说了这么多“疯话”，始终没得到今上一句回复，可是她却比从前更明白了。

        “官家可曾真心怜惜过我。”

  ……

        是夜，贵妃于宫中病逝，帝大恸，追封为温成皇后，朝堂后宫一片哗然。

  ……

         “从追封皇后至今，爹爹把自己关在福宁殿内不朝不见，朝堂后宫乱做一团他也不管，爹爹平日最重家国礼法，如今皇后还在，追封她，那置孃孃于何地？”

        “听秋和说，娘娘这几日也是闭门不见，对追封之事不置可否，娘娘淡泊，或许她本不在乎。倒是在听说了贵妃生前最后一夜的事，默然了许久，只说一句，贵妃可怜。”

        “她不在乎，爹爹便柿子捡软的捏。”

        “人都死了，这些不过是虚名罢了。”

        “虚名？若是虚名，冯大人也不会不吃不喝立于殿门口数日，请爹爹收回成命了。”

         徽柔越来越不懂，她的爹爹，究竟是怎么样一个人。为何他明明对嬢嬢温柔缱绻，却总是做着最伤她心的事；为何他明知道自己不爱李炜，却非要将自己下嫁给他；为何他可以任性逾矩不顾礼法地对贵妃，自己却不能选择曹评。嬢嬢说，爹爹也有很多身不由己。徽柔不懂，可是爹爹是官家呀。

……

         冯京和其他许多朝臣一样，反对这次不合礼制的追封。他在殿外不知等了多久，始终未等到官家召见。可是他知道，无论如何他都要让官家收回这次追封。

        直到他在殿外遇见了皇后，她站在殿下，离着数仗远，他望着她，远远得都能看见她眼下乌青若隐若现，她轻轻朝他点了下头，仍然是那样清贵矜持。娘娘同冯大人说话的时候，屏退了所有人，旁人并不知她对冯大人说了什么。

  只是在娘娘走后，几天几夜固执地等候官家召见的冯大人也告退了。

         或许冯大人觉得，追封之事，连皇后自己都不在意了，旁人又能说什么呢？

         “生死两皇后，您真的完全不在意吗？”

        “娘娘，现在的一切是您想要的吗？”当年那个勇敢逃离李府婚姻的明媚少女，真的就是眼前这个贤德却内心再也不会起波澜的皇后娘娘吗？

        或许曹家姑娘也曾经真的意气风发、朝气蓬勃，如今也都失去了。帝后之间，旁人求不得的年少相许，并肩而立，也终渐行渐远，疏离半生。即便仍然心意相通，是世间最了解彼此的人，却好像也成了世间最忌惮的人，终究无法互相慰藉。现在的一切是她最初想要的吗？这一路走来，她也弄不清楚这个答案了。她只知道，她再离开，官家就真的是一个人了。她不忍心。

  一年又一年，茫茫岁月无期。

        福安公主下嫁驸马，全了官家对母家未尽之意，却最终难得幸福，今上似乎也老了很多。

        仁宗终究无嗣，宗实一日日长大，朝臣反复劝谏，于嘉佑七年八月，正式立赵宗实为皇太子，赐名曙。

        次年仁宗重病不起，于福宁殿内驾崩，享年五十四岁。

         英宗继位，感怀昔日曹后养育照拂之恩，尊崇倍加，以天下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