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宁殿外，张茂则见皇后求见，连忙参拜。
“参见娘娘，官家正看劄子呢，臣这便去禀报。”
皇后往内探了探，柔声说道，“午膳时间，怎得官家还没用膳？”
张茂则应声道，“是啊，前些日子，范大人与吕大人发生冲突，吕大人给范大人加上越职言事，离间群臣，引用朋党的罪名。朝中各执一词，言官纷纷上谏，劄子文章递了好些上来。”
皇后听张茂则将前朝之事并不避讳地直接向自己禀报，并不多问，只是说了句，“我正好带了些肉脯、糕点，你让人备一些清粥小菜，多少让官家吃些。”
“是，臣这便去备。”
她徐徐入内，今上正专心致志地伏在案边看着劄子，并未注意到她进来。
见此情形，她默了半晌，轻声道，“官家越发废寝忘食了，这劄子始终是看不完的，可是饭还能不吃了不成？”
今上听闻，一抬头见是她，变笑道，“皇后来了，快来，这有个好文章，你定要瞧瞧。”
她瞧他兴致甚高的样子，不好打断，便盈盈走向他，接过他手中的册子。
“《与高司谏书》？欧阳修写的。是论范先生被贬的事？”
“皇后也有所耳闻？是啊，范仲淹因批评弊政，与宰相发生冲突。吕夷简以朋党之罪加之，范仲淹由此被贬饶州知州。这时候，身为谏官的高若讷，面对范仲淹被贬的错误处置，非但没谏，反而落井下石，跟在吕夷简的后面诋毁范仲淹。这不？余靖、尹洙、欧阳修等人写了好一通文章为范仲淹鸣不平，都是好文章，皇后先看看。”
她接过文章，看了半晌说道，“此文说理层层递进，逻辑清晰，言辞锋利，确是好文章。欧阳先生虽不能出力救范先生，但其文章痛击高司谏丑陋与卑劣行径，直令他无逃闪之路，文章义愤填膺，确是痛快酣畅。”
今上侧头对她笑了笑，“皇后也很激愤啊，想必范仲淹被贬，身为学生的你也为范先生鸣不平吧。”
只听她并不多想，随即说着，“一开始，臣妾也不懂，也为范先生不平。可是近日发现，吕范两人之争，最后虽然是范先生被贬在野，但是他这君子大旗却立地越高，也赢得天下人的支持，天下文人志士都为其发声。而我瞧着，以范先生之才，是在朝中还是在乡野，是在京城还是边城，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不是一个能被世俗利益牵制的人，先生居庙堂之远、处江湖之中，而不改其志。”
今上听她款款所言，感慨她虽为女子，见识心胸却不低与绝大多数男子，会心一笑。
她将劄子随手递给缭子，想到什么似的，低头浅笑，“原来官家是在考验我呢？只是不知，官家是在考验丹姝学问见识如何，还是在考验皇后身处后宫又对朝堂之事了解多少？丹姝方才所言，僭越朝事了，该罚。“
今上闻言，笑着摆摆手，“哎，朕的皇后机敏聪慧，哪是朕轻易能考验的了的？何况，前朝的劄子，哪一回朕遇上好文章不是便第一时间给你的？”
她侧着头笑着，“官家说笑了，再好的文章给我这后宫妇人有什么用？我还能去考状元不成？”
他见她讲话越发伶俐，“还真别说，我瞧着曹公子去考文章，今科及第，必有你一份。依朕说，你若生为男子，只怕左丞右相也当得。可惜了，以你之才，拘着你在这后宫，委屈了。”
她不知他竟这样看得起自己，心中感动，只是掩面浅笑着，“当你的皇后，臣妾不可惜。”
皇后从来大方得体，仪态万方，此刻见她只觉得娇俏温柔，他对上她深情的目光，心中只觉得妻如此，聪慧贤德，此刻恩爱无疑，夫复何求。
他收回片刻的走神，随手拉着她到案边，“来，再给你看看这篇，余靖的文章，” 昔日汲黯在廷，以平津为多诈。张昭论将，以鲁肃为粗疏。汉皇吴主，熟闻訾毁，两用无猜。而今仲淹刺讥大臣，而遭谴谪，倘其言未协圣虑，在陛下听与不听耳，安可以罪乎？“你瞧，他这是在骂朕呢。“
“官家，你可是忘了还没用午膳呢？官家有好文章可食，看劄子看的忘乎所以，不觉饥渴。臣妾可是来陪官家用膳的，官家不吃，我也只能陪官家饿着了。“说罢，她作势让人把带来的点心退下去，笑着说要陪官家一起挨饿。
他听言，随即放下手中的劄子，“你还没吃饭？你怎么不早说？罢了，还不快随我一起吃一点。“
她见此招奏效，便甜甜笑着，陪着他一起用膳。
用过午膳，皇后陪今上在福宁殿小憩了半个时辰，而后便言不敢叨扰官家，自回柔仪殿去，不在话下。
此去几日，今上常常在午后召皇后共用午膳，闲论朝中各种争论有意思的事；若没召见，但凡看到好文章，也会差人给柔仪殿送去。
今上每回都是顺手遣缭子送去，缭子不解，时常问张茂则先生，“好生奇怪，对其他娘子，官家都是赏赐些珠饰绸缎，怎么到皇后这，净是些旧劄子、旧文章呢？“
张茂则轻轻笑着，“那你觉得官家是更喜欢皇后娘娘呢，还是更喜欢其他娘子多一些呢？“
缭子想了想，愈发不解，“奴才不晓得，官家平常忙于国事甚少去娘子阁，但凡有去后宫便是去苗娘子处或者偶尔也会去皇后处，眼瞧着对皇后也并不十分亲厚。可是有时见官家，与娘娘似乎又有说不完的话。奴才愚钝，都看迷糊了。“
张茂则笑道，“你说的那些珠饰绸缎，娘娘何须官家赏赐，官家皇后本来就共有天下。而官家阅览天下的奏章而不避讳皇后，甚至会主动与娘娘共论，这样的信任是官家从未给其他娘子的。“
张茂则说罢，顿了顿，嘱咐缭子此事不必对旁人多提起，便不再言语。
皇后酿酒的手艺，宫中闻名，更是做的一手好吃的肉脯，官家嘴馋，时常让皇后备着，下了朝便常去柔仪殿讨酒吃，帝后二人时常对酒共饮，把酒论道。有时饮到夜深了，便常是宿在柔仪殿，不在话下。
唯那日，他午后还遣缭子让娘娘备后酒食，二人本相约在柔仪殿内月下对酌。她早早地备好了墨曜，又亲自在厨房制了鹿肉脯，直到晚膳时间仍未见他。不一会，便有人来传话，官家今日不得空了，苗娘子有喜，官家一下朝，闻言便欢喜地赶过去了。
她闻言一愣，晃过神来也为他高兴，官家壮年仍未有子，今终得所愿，想必他是十分高兴的。随即遣人备了丰厚的赏赐给苗娘子送去。
她抬头望了望，今夜月色甚好，若是对酒赏月，那本是极浪漫恣意的。她轻轻走到桌案边，望着备好的酒肉，倒了一杯墨曜一口饮下，或许这酒启封早了，竟有些酸涩。
今夜，他该比往常高兴得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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