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景瑜的番外三

谢宅坐落于北地南面的别墅群，那个地方少有人往来，相对市中心偏僻一些，各种公共设施却是一应俱全，只房价颇高，是以多富人居住，是寸土寸金的大都市里难得的清静之所。

谢恕之看完了早间新闻，正打算回卧室睡个回笼觉，却听门铃声阵阵，有人来了。

谢老觉得古怪，自己刚刚苏醒，当无人知晓才是，如何会有人找过来？难不成，是谢益良的旧人？

他心里“咯噔”一下，柱了拐杖，一步一顿的凑到门前瞄那猫眼，只见门外确有一年轻人按铃，瞧着面善，却又不记得哪里见过，叫人又心急又好奇，谢老思忖半晌，到底是开了门，却又仗着富态，将房门堵得死死的，只问那年轻人：“阁下是谁？”

年轻人毕恭毕敬：“晚辈景瑜，春水爷爷，别来无恙。”

谢老听闻半惊半惧，惊的是自己刚刚苏醒，此人就得了消息过来找人，想来本事不小，惧的是，此人晓得自己尊号春水，定是九重天上的神仙，许是天帝身边人，此番前来恐不怀好意，只是这称呼亲昵的紧，实在不像是过来兴师问罪的，春水爷爷？天上何人会这般称呼自己？难道是……

“你是婉妃之子？”

“爷爷好记性。”

“快进来快进来！”忽逢故人之子，谢老满是皱纹的脸上霎时一团喜气，赶紧将景瑜让进屋里，他醒来不久，身体尚未完全恢复，是以腿脚不便，却仍旧一瘸一拐的进厨房冲了两杯热茶端给景瑜：“这是普洱，比不得天上的，但也算有三分滋味，你尝一尝。”

景瑜双手接过茶盏，茶几上放好以后，又伸手搀扶谢老慢慢坐下：“景瑜是晚辈，爷爷不必如此客气。”

“不是客气。”谢老乐呵呵地瞧着景瑜：“老夫是欢喜，欢喜婉妃能生下你这样俊俏的小子，俊俏也就罢了，还重情义，这么多年过去了，依旧没有忘了我老头子。”

“母亲在世之时，常教导景瑜要知恩图报，景瑜虽未有幸见过爷爷，却知爷爷当年往往护着母亲，此份恩情，景瑜一直铭记在心。”

“果然是婉妃教养出来的孩子，心怀柔善，当真像你母亲。”

“景瑜惭愧，其实景瑜此次拜会，既是叙旧，也是有事恳求春水爷爷。”

“哦？难得我这糟老头子还有用处，你说，只要我能做到。”

景瑜站起身来，一拜：“烦请春水神君出山，救一人性命。”

“谁？”

“此人姓岳名绮罗，为晚辈钟情之人。”

谢老闻声身形一滞，脸上笑意顿消，只管自顾自的喝茶，半晌，他放下茶盏，沉声：“对不住，小鱼儿，此事，老夫做不到。”

景瑜一早便知谢老医者仁心，有救无类，不料却被回绝的这样干脆，一时又诧异又疑惑，连忙劝说：“春水爷爷三思，景瑜也不想劳累爷爷，但绮罗身中魔血毒，八荒六合之内，只爷爷一人可解此毒，爷爷岐黄之术高绝，后辈无出其右，倘若爷爷不能施以援手，绮罗怕是唯有一死了。”

“活她一人，却害百人丧命，这笔账，老夫虽粗拙，却还算得明白，小鱼儿，你年岁尚轻，不知深浅，日后交友也需擦亮眼睛，不要与狼共舞，白白误了大好前途。”

“爷爷认识绮罗？”

“你既能找到这里来，当知这谢宅主人原本是谁，益良虽不争气，却也是谢氏后人，不是她岳绮罗拿来戏耍的玩具！老夫既是谢氏祖先，纵无力荫蔽子孙，也断不会救一个为祸我族的魔头！”

“爷爷息怒，绮罗并非天性顽劣，是我，一切恶果，皆由我而起。”景瑜叹息，“还请爷爷听我解释。”

景瑜一五一十向谢老解释了事情始末，谢老听罢，心中五味杂陈，一时语噎，不知如何抒怀，景瑜见谢老厉色缓了许多，忙趁热打铁：“景瑜自知行为鬼祟不堪，不敢奢求爷爷相救，但绮罗一介弱质，所犯杀孽归根究底亦是景瑜之过，还望爷爷顾念她身不由己的苦楚，伸手搭救。”

谢老面上的两道白眉纠缠不已，一会子紧一会子松，良久，方长叹一声：“罢了，看在婉妃的份上，老夫可以救你，但岳绮罗，恕老夫无能为力。”

“春水爷爷！”景瑜慌了神。

“你便是把嗓子喊哑也是无用，老夫虽是医仙，可解天下人之毒，却解不了魔血毒。”

“这是为何？”

“因为这魔血毒并不是毒，而是一种诅咒。”

“诅咒？”景瑜一惊，“谁下的咒，下的什么咒？”

“小鱼儿，你可知这些年老夫音讯全无，是去了哪里？”

“数万年前，夜华帝君在位期间，翼族来犯，帝君率众神亲征，终大败翼族，凯旋而归，只是，虽然胜了，夜华帝君却被重伤，修为大损，不得不将帝位禅让出来，回青丘修养，上任的新帝逊色夜华帝君许多，并不服众，很快就被赶了下去，换人上位，但众神仍不满意，于是又换上去一个人，下台，再换……如是数年，九重天上内讧不休，狼烟不灭，直到一汲汲无名的新神异军突起，登上帝位，方才结果了诸神混战的乱局，一统天下，这位新神，也就是你的父王，如今的天帝——长霄大帝。”

“新帝上位以后，铁血手段，杀伐决断，众神战战兢兢，俱俯首帖耳，莫敢不从，终叫饱受战火摧残的百姓获得了喘息的机会，老夫亲眼所见这一切，私以为新帝励精图治，心怀天下，对他十分崇敬。是以后来新帝命老夫下界执行秘密任务的时候，老夫虽不知其中深意，却毫不犹豫的满口应允，随他差遣。”

“老夫下去人间，找到了叛离天界的青鸟夫妇，并在青鸟分娩之日，遣天兵过去抓人，自己则趁机偷走那个刚刚生下来的孩子，送去青丘，以此威胁夫妇二人为老夫所用。”

“青鸟同那山妖都是初为人父母，对孩子十分疼爱，听得孩子的消息，虽心有不忿却不敢表露，对老夫惟命是从，老夫遵天帝口谕，虽心有不忍，却因愚忠，仍旧将药方给了他们，嘱咐他们炼制丹药，随后就回九重天向天帝复命了。”

“老夫虽完成了任务，却一直因为那害人的方子寝食难安，老夫是个大夫，从来只会治病救人，如今却因为天帝的一句话，毒害无辜百姓，是以，老夫屡次请示天帝，想要下界查看龙首古村，或可有所补偿，天帝表面上应允，实则却找各种理由敷衍搪塞，使得此事一拖再拖，老夫渐渐感觉事有蹊跷，便偷偷下界去了龙首，却见那画一样山清水秀的村子如今乌烟罩气，村民尽死，而那个从前打眼一瞧就觉得憨厚的山妖已经入魔，成为方圆百里人人谈之色变的邪物，老夫大惊失色，这才明白自己闯了多大的祸。为了防止这邪物戕害更多人，老夫使出浑身解数，将整个村子强行封印在一槐树洞内，并设下压制灵力的禁制，叫内里妖魔永生永世不得踏出树洞半步，处理好所有事情以后，老夫若无其事回到天宫，却难以逃脱内心的审判，终日浑浑噩噩，悔愧难当。”

“那个时候，老夫虽然怨恨天帝视人命为儿戏，但还是觉得他做事定有自己的考量，是以二人虽有嫌隙，却还没有撕破脸，直到那一日，后宫传来急讯，容妃婉妃接连病倒，天帝却没有宣旨召老夫入宫，而是委派了一个与老夫并不相熟的新晋医官，谁知那医官做事粗疏，几次出诊都会忘带东西，老夫主掌天医院，一向瞧不上他，有一回，见他的药童又回来取东西，便动了气，亲自将那医官丢下的针灸包带去了后宫，想要当面好好责备他一番，谁知老夫去了婉妃的佳宜苑，却不见他，只一个宫娥待在里面，正在侍奉婉妃喝药。”

“那宫娥说，那医官已经看过婉妃，往容妃那里去了，又哭诉自家主子自从病了就水米不进，憔悴的紧，老夫生怕那糊涂东西医术不精，耽误了婉妃，于是便毛遂自荐，为婉妃针灸理疗，婉妃同意了，老夫施针以后，婉妃果然感觉身子爽利了不少，便约定下次仍旧是老夫过来诊治。”

“一来二往，老夫与婉妃渐渐相熟，知她虽不受宠，却是个通情达理的主子，从不苛待下人，老夫欣赏她明理，引以为知己，是以为她做事也分外用心，但她的病却一直没什么大的起色，好好坏坏，甚是磨人，为求有所突破，老夫遍阅医书，没有寻到合适的方子，却在古籍中瞧见一种十分罕见的花，那花唤作汲汲，可以寄生磐石之上，并掠夺周围所有生灵的营养以作己用，老夫看过以后，以为婉妃之病症像极了那些养分被搜刮干净的生灵，便立即下界去寻，哪里晓得老夫刚刚得到此花，天上便传来噩耗，容妃薨了。”

“老夫心中急切，忙回九重天将此花献给天帝，希望天帝可以速速遣人研究此花，或可救婉妃一命，毕竟容妃同婉妃病症相似，害病时间也差不多，容妃逝去，只怕婉妃也没有多少时间了。”

“但是，天帝瞧见此花却没有半分喜色，反而斥老夫医术不精，误了容妃性命还要妖言惑众，随后便遣人要将老夫打入天牢，老夫百口莫辩，被天兵一路追杀至南天门，恰好与迎面跑来的一宫娥撞个满怀，那宫娥满脸泪痕，手里攥着一封信函，竟是佳宜苑中人，她见了老夫，又止不住的哭起来，说娘娘刚刚薨逝了，生前挣扎着写了一封绝笔信，叫她务必送到西王母手中。”

“那宫娥是个忠义之人，她知老夫与自家主子交好，不忍老夫丢了性命，便一把将信函塞老夫手里，自己则冲出去阻挠天兵，为老夫逃离天宫争取时间，只恨老夫一介医官，脚力不济，虽赔上宫娥一命，却还是叫人活捉了回去。”

“老夫含冤入狱，以渎职罪判处死刑，行刑之前，老夫在牢房之中将藏在怀里的绝笔信看了一遍又一遍，这才明白，原来天帝从来就不是什么根正苗红的神仙，他出身翼族，本没有竞争天帝的资格，却因为得了容妃青眼，成为天下第一仙宗的继承人，后来，他又如法炮制，收获婉妃的爱慕，拥有了你外公这样一座大靠山，自此，他脱胎换骨，在众人扶持之下当上天帝，终成为四海八荒唯一的主。”

“名利双收的天帝很快就厌弃了婉妃，婉妃也渐渐看清了他的薄情嘴脸，不再爱他，直到后来，容妃病了。”

“婉妃略知药理，觉得容妃病得蹊跷，便一直留心此事，却不料心中疑惑尚未解开，自己就也害了病，病症竟与容妃一般无二，她隐隐感觉是天帝谋划了一切，兔死狗烹，却苦无证据，又病势凶猛，时日无多，是以不敢直言，思来想去，只好在临死之前将心里话付诸笔端，交给待她最为亲厚的西王母，叮嘱她暗中调查，不求报仇雪恨，但求危难关头，或可凭此反击，护你性命无虞。”

“老夫读了信，大受震撼，一心只愿求生，只有活下去，老夫才能查明一切真相，完成婉妃的遗愿，但雷罚无情，老夫终究死在滚滚雷鸣之中，不得往生。”

但，许是老夫执意求生，身死之后，竟有一丁点残存的意识留下，落在不慎掉落在老夫袖中的一片汲汲花瓣上，草木俱有落叶归根的特性，老夫利用这一特性，驱使那花瓣找到了汲汲花，谁料天帝表面上不在意这朵花，实则却将其好生栽种在花盆里，置于寝殿的密室之中。

老夫倚傍这汲汲花，在密室之中待了许多年，亲眼目睹了天帝的一切卑劣行径，也确认，婉妃容妃之死，确是天帝的阴谋，他为了一己霸权，残害忠良，谋杀妻妾，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作为天地之主啊！”

“老夫心中愤愤难平，一直想要脱离花身，重活于世，揭露天帝的真面目，终有一日，受灵力护持的汲汲花不慎凋零，老夫残存的意识是以回到人间，找到谢氏后人，并依附于他，老夫毕竟是谢氏祖先，与族人血脉相融，寄生于其身，不仅不会构成伤害，还能使意识获得滋养，一代一代随后辈传下去，直到益良被你心爱的岳绮罗做成傀儡，老夫的意识主导他身，方使老夫有能力施术改换身体，重现世间。”

“至于魔血毒，实为魔血毒咒，当年，翼族旧主擎苍被夜华帝君剿杀，后人心有不甘，立下毒誓，凡翼族人不得与天族通婚，如有违背，其后辈或将受到诅咒，天生血中含毒，体弱多病，且性凶悍嗜血，生生世世不得常人之寿，如今看来，你便是那个不幸中咒之人。”

“但……景瑜虽行事多有不堪，却的的确确没有害人之心，与中咒之相并不相符啊？”

“这便是天帝派老夫下界以活人试药的原因，他知此咒会贻害子孙，为了不叫人瞧出端倪，故意以魔血毒混淆魔血毒咒，散布谣言，又利用老夫，找到上古神兽青鸟炼制丹药，以压制毒咒于你的表象，只是此法治标不治本，虽使得你性情温良，却清除不了血毒之患。”

谢老怜悯地瞧着景瑜，缓下语气安慰：“你不要怕，你既是婉妃唯一骨血，老夫便断然不会撒手不管，虽说这毒咒不得根除，但转移之术却古来有之，老夫亦有所耳闻，待我细细斟酌一番，总会寻个稳妥的法子，保你性命，至于你所言与你们同去龙首的那个将军，他只是中了那丹药的毒，解了便无大碍。”

“多谢爷爷。”景瑜致谢，神色却依旧凝重，“只是不知，这毒咒转移了，对承受此咒之人是否会有影响？”

谢老露出欣慰的笑容，只一瞬，又敛了笑容，唏嘘一叹：“既是承担此咒，自然要将这多舛的命格一并接过去，你既与岳绮罗有情，或许可以说服她为你抵挡这一劫。”

景瑜大惊：“春水爷爷，绮罗之过错亦有苦衷，且，她如今已经改过自新，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还望爷爷不计前嫌，给她一个求生的机会！”

“老夫给了她生的机会，便是要将你置于死地！不叫她死，难道要为了你二人，搭上两条无辜人的性命？这样苟且的营生，老夫不做，你与岳绮罗，只能活一个。”

“那就救她。”景瑜正色。

“你虽病弱，却是神仙，转移了毒咒将养几年，便能安然无恙，岳绮罗呢，不过是寄生在凡胎肉体中的一介游魂，纵老夫竭尽全力，她的成活率也不足五成，这般情势，你可明白？”

“景瑜明白，但这一世，我步步为营，负她良多，便是偿她一命，也不为过，况且，我口口声声喜欢她，就是盼着她好，她好胜过我好，她活着就胜过我活着，我心甘情愿情愿舍了这条命，图她余生绵长，图她安乐顺遂。”

“只求春水爷爷应我两件事，一件，我需回九重天一趟，了结诸事，几日后，再携绮罗过来，与爷爷演一场戏，断了绮罗对我的心思，另一件，舍妹揽月近日总向我打听一个没心没肝，不老不死的家伙，甚至扮成那家伙故旧下凡与他亲近，我想，这丫头许是对他生了恋慕之情，恐不愿永生永世困在天宫，她若愿意在人间讨生活，还望爷爷替我照拂一二。”

“这都是小事，老夫应你便罢，只是你要考虑清楚了，当真要为了岳绮罗，以命换命？”

“愿意，景瑜愿拼尽一切，赌岳绮罗好玉重圆。”

至此，整个故事就全部结束了，谢谢一直读下去的小伙伴，可以的话，留个爪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