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故事始末

众人愕然。

藏青大鸟一哂，用一种缓慢又悠长的调子，将整个故事娓娓道来。

“我诞生于鸿蒙初开之际，属上古神兽，少时拜师，习得一身武艺，后被西王母相中，成为娘娘的坐骑，近身随侍万年有余。”

“九重天上，历年都有清缴妖魔的行动，难度不高，只是要下界驻军个把月，餐风饮露，又无甚嘉奖，是以应邀的神仙寥寥，有一年，掌兵神仙凑不齐人，竟把脑筋打到了娘娘身上，娘娘推脱不过，只好将我拿去补缺，岂知我甫一出战就遇上一厉害鸟精，众目睽睽之下输的十分狼狈，那时年少，心高气傲，总以为自己师出名门，却一败涂地，有失体面，是以，那鸟精最后虽被旁人擒获，我却一直不甘心，总想要同他再决高下。

当时大军驻扎灵山之上，被虏获的鸟精也暂时关押在一山洞之中，我买通了巡查山洞的一个天兵，夜里来寻鸟精的时候，便让他帮我打掩护，那鸟精许是囚禁时日久了，脑子闷出病来了，听说我的来意，竟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不仅积极配合我打架，甚至还有心思挑剔我功法上的不足，一来二往，我虽未正经赢过他一回，武艺却渐渐精进不少，不由地心怀感激，去寻他的次数也越来越多。

月余后，行动圆满结束，大部队要回九重天了。

我得知这个消息以后，心绪难平，等不及入夜便冒险去山洞寻他，见了面却又不忍悉数告之，只好装成一副没心肺的模样，同之前一样与他套招。

那鸟精嬉笑如常，想来是还不知道消息，我面上与他拌嘴扯皮，内心却煎熬非常，直到外面响起军号声声，方才醒了神，天亮了，要集合人马返程了。

我起身要同他告别，话还未说，眼泪却已经掉下来，我拿手抹了抹，再藏不住心事，孩子似的向他哭诉：“阿朔，我要走了。”

他瞧着我：“我知道。”

“我们所有人都要走了，回天上，你也要关进天牢的。”

“我知道。”

“你知道你怎么不求我！我好歹是个神仙，我可以帮你逃出去的，你要真进了天牢，就没命了你知不知道！”我哭的稀里哗啦。

“他噙了一点子笑意，伸手揉了揉我的脑袋，却始终一言不发。”

“我索性不再理他，一心一意只管使劲哭，哭累了，就拿出方才同值班天兵偷来的法器，破了山洞的封印。”

“我救了阿朔，代价是触犯天条，削去仙藉，同他亡命天涯，后来，我同他成了亲，拜堂那日，阿朔志得意满，借酒劲儿调侃自己命好——鬼门关溜达了一圈，捡回条命不说，还添了个媳妇，简直赚大了，他却不知，我救他时并未对他动心，是阿朔宁死也不愿叫我为难的沉默，给我了孤注一掷的勇气。”

“婚后，我很快就有了身孕，阿朔喜出望外，我却愁眉不展，不想孩子同我俩一样颠沛流离，为了让我安心养胎，阿朔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他带我回了人间，我俩找了一个偏远的村子定居下来，还起了凡间名讳——他唤许孤舟，我唤叶青衣——阿朔喜欢我一袭青衣的模样，他说，像是一片浓绿浓绿的嫩叶子。可惜好景不长，我生产那日，天兵还是寻了过来，阿朔同他们缠斗许久，虽逃得一命，却不甚弄丢了孩子，为此，我和阿朔十分自责，为了找寻孩子，一直滞留人间不曾离开，如是又过了数月，有一陌生神仙找上门来，声称知道孩子的下落，但要我们先去龙首为他做事，他拿孩子相要挟，我俩自是言听计从，那时候，龙首古村还是一个正常的村子，我和阿朔扮成一对再平凡不过的小夫妻，一面过日子，一面满心期冀的等待那神仙的消息。”

“安定下来不足半月，神仙那里果然来了消息，他叫我们先同村民熟稔起来，孩子的事却几乎不提，只说他安然无恙，一直寄养在青丘，我和阿朔心急如焚，但为孩子考虑，不敢多问，只有听令行事，起初，他的命令还只是观察村民，勘察地貌，我俩都尽心为之，后来，他又要我们修习禁术，提升灵力，要求一一满足之后，那人又带来一纸药方，吩咐我们按方制成丹药，并在村民身上施用，试验药效。”

“以活人试药？”无心大骇。

藏青大鸟叹息：“我和阿朔既是上古鸟兽成精，对草木的敏感度自然远胜旁的精怪，药理也算是无师自通，晓得那方子上的草药药性刚猛，凡人之躯恐难消受，古村村民古道热肠，待我和阿朔如同家人，我不乐意，阿朔犹豫片刻，却应允了。

“那人走后，我大发脾气，骂阿朔黑白不明，助纣为虐，阿朔却称，他的一干亲友都死在了那场清剿行动之中，如今唯剩一妻一子，我二人是他活下去的隆冬炭火，绝不能再有半分差池。”

“他提起孩子，也戳中了我心窝，不由地叫我软下心肠，同他商议了一个折中的法子——取微量药末涂抹在村民身上，观其反应，再推演成十成药量，将结果估算下来呈给那人便是，”

“这倒是个法子，那鸟……”无心话刚说了半截，却被张显宗一声咳嗽打断，他醒了神，急忙换了称呼：“尊夫照做了？”

“照做了。”

“既然照做了，为何古村村民还是出事了？”

“不是的，”藏青大鸟摇了摇头“最先出事的并不是村民，而是阿朔。”

“这法子虽妙，但要想村民不受害，药末的用量就一定要精准控制，少不得要反复试验，阿朔疼我，自然不舍得让我用药，便只好拿自己开刀，久而久之，就中了毒，原本，这点子毒也不是什么要紧事，我们禽鸟，啄食一两个有毒的果子也是常事，却不想阿朔之前为了修习禁术，已经有了走火入魔的迹象……怪我，如果我一早就知道他走火入魔，是我没有看顾好他……”

藏青大鸟悲从中来，苍白的脸上热泪滚滚。

“阿朔就此堕入魔道，他心性大改，嗜血成命，为了炼制丹药，不惜对村民痛下毒手，而我却一无所知， 仍旧对他满怀爱意，把他当成万里挑一的好夫君，好父亲，更有甚者，直到他恶行败露，桩桩件件罄竹难书之时，我还天真的以为，阿朔不过是护子心切，一切还有挽回的余地，我自以为是的想要拯救他，却一步一步，葬送古村上百人命。”

龙首村民接连病亡，我痛定思痛，终于醒悟，决心与之对抗，不计代价，势要护住村子最后的根基，原本，阿朔的灵力虽在我之上，但我一心赎罪，殚精竭虑，步步为营，勉强也能支撑下去，岂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我千算万算，却未算到，我二人水火不容的关键时刻，阿朔他，却迎来了援兵。”

“援兵？是谁？”

“那个神仙。”

“那神仙突然造访，亲眼目睹了阿朔的所作所为，许是怕担责吧，竟施术，将整个村子封印在树洞之中，还布下压制灵力的禁制，以至于哪怕以后有人发现了其中蹊跷，也无人可以捏诀破术，从此，龙首村的一切，便会被彻底隐藏起来，不见天日。”

“那神仙，当真神通广大。”藏青大鸟感叹，“只可惜，他还是低估了他眼中蝼蚁一般的阿朔。”

“阿朔虽非世家出身，却天赋异禀，且野心昭昭，那时候，他刚刚尝到强大的甜头，哪里舍得就此被黑暗吞没，为了重见天日，他将冤死村民的魂魄搜集起来，以其自身残余的精气作引炼药，竟当真炼成了方子上的丹药，但用这种手法炼成的丹药哪里会是什么治病救人的好东西，那丹药毒性甚重，结合阿朔走火入魔的体质，颇有改筋易髓的奇效，他日夜以此为食，万年如是，终成天上地下万年难遇的邪物。”

“以人的精气炼药，日夜食之……”岳绮罗若有所思，“那方子，前辈可还记得？”

张显宗瞧了岳绮罗一眼，欲言又止，那藏青大鸟闻言一愣，正要开腔，却听一声闷响，一直沉默不语的藏义突然昏厥，直挺挺地栽在地上。

那藏义本挨着无心，这一摔，手里的烟袋锅子顺势飞起，把无心亮堂堂的脑门子砸了个包。

无心半搂半抱着藏青大鸟许久了，本就吃力，又突然挨了一烟袋，又疼又委屈，想揉一揉伤处，却又不能将救命恩人一扔了事，急的结巴似的“哎呦”不止，倒是藏青大鸟费力撑起身子，将那藏义的胳膊拽过来把脉。

“他中了妖毒。”藏青大鸟神色一凛。

“妖毒？”岳绮罗伸手把脉，不由一惊，“我遇见将军时，他不过是因与人面蛛打斗受伤，中了蛛毒，怎么一转眼，毒性就强了数倍不止，成分还如此复杂。”

“阿朔化作邪物之后，身上一寸皮肤一滴血液都是至毒，想来你的同伴起先只是中了蛛毒，与阿朔鏖战之时，又被阿朔所伤，两种毒素混入骨血，才搞成如今这般。”

张显宗起身复行一礼：“前辈既知药理，当能分辨毒草成分，还望前辈不吝赐教，救将军于死地！”

藏青大鸟蹙眉：“我亦有救人之心，只是，我的时间不多了……”

话音未落，藏青大鸟突然俯身吐了口血，唬了无心一跳，哼唧也顾不上了，急忙拦腰捞了她一把，“前辈，您这是？”

藏青大鸟仰起脑袋，面色愈加惨淡：“同心咒。”

“他竟然……”岳绮罗又惊又怒。

“是我下的咒。”藏青大鸟浅浅一笑：“我俩既是夫妻，同生共死，自是应当的，黄泉路上，我看着他，不叫他再走火入魔，也不叫他往邪路上走，我俩重新做夫妻，好好活上一回，只苦了我的孩子，竟未见上最后一面……”

往事重提，藏青大鸟不知是心中凄楚，还是身子难受，面上痛色难掩，她一手抵上胸口，一手于半空幻化出一根碧青羽毛，递给岳绮罗：“这是那药方子，希望对你的同伴有用，我虽来不及辨识妖毒的成分，却听那神仙说过，方子是医仙谢家所出，你们可以去北地找找，那神仙还说，此药一旦炼成，便可解一种十分凶猛的毒，大约唤作……唤作……魔血毒……”

“魔血毒！”张显宗大惊，登时探身上前打算追问，却见那藏青大鸟枕在无心胸前，双目微睁，周身血色褪尽，一袭青衣渐化作根根长羽，已然显露真身。

岳绮罗伸手，将藏青大鸟双眼合上，“谢谢前辈，希望未来的一切如你所愿。”

临走之前，岳绮罗几人颇费气力，将树洞毁了，其中怨魂厉鬼一应度化往生，圆了青衣前辈的遗愿，据前辈所言，古村之所以设下幻境，不过是为了满足白首大鸟的一己之私——古村封禁万年无人出入，白首大鸟不得吸食活人精气，便抹了村民的记忆，叫他们以为自己仍旧活着，一遍一遍无休止的经历生老病死的循环，以此获取类比生人的新鲜精气，如今，白首大鸟虽然身故，洞中孤魂不再被操控，但虚伪的完美世界背后，焉知利刃高悬，再则，永世箍此一隅，魂灵一样不得安生，不论旁人如何，岳绮罗打心眼里觉得，凡生于世，非任性任意，自在逍遥，不负岁岁白头，她这般想，张显宗自是依她，无心呢，插不上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