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俞氏

黄昏时分，一行人悄无声息的上了山。

队伍里打头的是两个引路婢子，二人脚步细碎，抬脚轻，落地稳，一看就是重规矩人家的仆从，也不知挨了多少打骂，练得这般矫健伶俐，只捡相对平坦的地方行路，叫后面的人都能省下劲儿来。

跟着两个婢子后面的队伍中段是主家——岳父之母俞氏，俞氏近耳顺，腿脚不甚利索，是以身侧还跟着两个贴身丫鬟，有备无患。但这俞氏心气高，总握着一根手杖，一步一喘的，也能凑合着自己走，俩丫鬟虽然跟着，却不能轻易搀扶主家，不当心扶错了，免不了一通训斥。

队伍后面多是男子，几人拿纸钱，几人捧香烛，还有四个壮实些的年轻人，抬着一口硬木棺材，晃晃悠悠的走在队尾，看起来十分吃力。

一行人踉踉跄跄，终于在山腰处找到一块风水还不错的地方，几个男子撂下手里的东西，照吩咐干活，俞氏则被几个姑娘簇拥着，在不远处的大树下乘凉。

俞氏默不作声的看着忙碌的仆人， 右手摩挲着左手腕子上的红珊瑚串珠，一颗一颗仔细计数。

这串珠是岳长亭，她儿子，为了她59岁的寿诞送来的贺礼，每一颗珠子上还雕了不同姿态的腊梅，寓意高洁，正好59颗。

如果不是这份用心，或许，就不会勾起那一点点心软，叫她臆想着，再看一眼儿子，甚至，再拉一把儿子，说不定，他就会迷途知返。

如果不是她作为母亲的一份奢望，如果不是她纵着他宠着他，岳长亭一定不会意气用事，把一个歌女的死活当成天大的事，他把簪子插进胸膛的那一刻，眼睛直直的看向她，那目龇欲裂的恨意，俞氏一直忘不掉。

都是因为那个贱人……俞氏咬牙。

几个下人忙活了一夜，终于垒好了新冢，俞氏褪下一身珠宝首饰，披上现买的素衣，一步一步走向岳长亭的墓。

她弯下腰，手掌心贴着墓碑，浑浊的双眼闪烁着泪花。“长亭……”她自言自语，“娘亲从来……”

俞氏话刚说了半截话，突然刮起一股子劲风，劈头盖脸打在她身上，害得她身子一歪摔倒在地，众人大骇，忙将她扶起来，俞氏却不领情，自觉在下人面前丢了脸，又有丧子之痛加持，激得她几乎疯狂，正想拿下人撒气的时候，却见众人没有一人搭理她，只管齐齐仰头看天，俞氏既恼火又不解，骂了一句，也循着众人的目光看去，只见黑沉沉的夜空上冒出来一颗明亮的星子，那星子撕破黑暗，正以极快的速度冲向他们， 俞氏以为不妙，正要躲藏，哪知又是一股子疾风，挨着她的身子形成气旋，将她死死的缚在原地，俞氏惊惧不已，一迭声的喊“救命”，却没有一人胆敢上前，转瞬之间，那星子狠狠坠下，正砸在俞氏眼前，众人这时才看清楚，那东西哪里是什么星子，不过是一个巨大的球形光环，光华中央，渐渐显露一姑娘的影儿，作道姑打扮，她面含三分笑，慢悠悠踱步俞氏面前，微微嘟嘴：

“久仰大名，岳夫人。”

那道姑满脸稚气，分明是个不认识的后辈，俞氏却以为面熟，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她细想了一会子，一惊，这圆溜溜的一双杏眼，不就同那贱人一模一样！

岳绮罗！

回想那人在自己面前的卑微姿态，俞氏顿时有了底气，掐着嗓子大骂：“我当是个什么人物，原来是你这个小兔崽子，怎么，做了几天姑子就以为自己长本事了，连我都敢戏弄！背宗忘祖的东西，果然是那贱人身上掉下来的烂肉，一样的腥臭气……”

俞氏越骂越上瘾，好似全然忘了自己才是瓮中之鳖，熟不知随她上山的一众人马早已逃散，独木难支，岳绮罗玩味的看着她，就像在看一只开膛破肚的山羊。

真是个稀罕物，岳绮罗心想，她活了小半辈子，自诩通达人性， 却也从未见过这样聒噪的蠢货，倘若俞氏是旁的什么人，她或许懒得同她计较 ，但俞氏害死了她的父母，便再没有活下去的借口。

岳绮罗掐了个决，那侃侃而谈的俞氏眼白一翻，登时软塔塔的倒下去，没了声息。

岳绮罗歪头瞧了一会子，再没了响动，她不免懊恼自己下手太稳，叫俞氏一下子就死透了，可惜了她刚刚修习的几种术法，甚是磨人，竟没有机会展示，也罢，她想，她还需要安葬父母， 的确没有时间久留。

父母枉死，岳绮罗心里除了恨意，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感觉，许是道法影响，岳绮罗将这看作一种业障，如今大仇得报，业障消解，此事在她心中便算是过去了，往后余生，没有了亲情的羁绊，岳绮罗以为，自己会活的更随心所欲。

平心而论，岳绮罗不通人情，在感情上的迟钝麻木，叫她活得洒脱，也冷情尖锐。

岳绮罗嘴唇翕动，正要捏诀起飞，转身之际，眼角余光却瞥见一缕浅淡荧光在背上闪烁，不似魂魄，倒像是什么脏东西，她急忙扭头看去，只见方才自己眼睁睁看着死透了的俞氏又颤颤巍巍的站了起来——她十指交叠遮住小腹，浅笑盈盈，看起来优雅又衿贵，岳绮罗细细瞧了一番，这身段仪态，不就是刚刚的自己吗？

岳绮罗扬起脑袋，下巴尖点了点俞氏，嘲弄：“岳夫人好风采，只是明明没有那个味道，却偏要模仿我的样子，不觉得违和吗？就好像……”她声调一扬，“就好像有的东西没名没姓，也不清楚来历，更算不上是人，却赖在人身上，扮成人的模样，一个劲的东施效颦，有什么趣？真是令人作呕。”

那“俞氏”转了转眼珠子，嘴巴一咧，面无表情的开了腔，声音却与方才有异，低沉且嘶哑，仿佛钝刀锯树，叫人一听就难受的紧：

“岳姑娘当真不负威名，早先我还不信，区区凡人，哪里了解人世之外的玄妙之处，但你小小年纪，手刃仇敌却面不改色，有胆色，见了‘死而复生’的俞氏，又可以一眼看明白她的宿主身份，直戳要害，有慧根，像你这样有勇有谋的小姑娘，本尊还是第一次遇上，不如，你做我弟子，我略授你些皮毛，你也能大放异彩，成为魔界呼风唤雨的王者，总强于在人间苦修百年。”

“好大的口气。”岳绮罗冷笑：“不过一只吸收他人精血炼化而成的寄生小妖，连一个正经‘壳子’都没有，就夸下海口，以尊者自居，我且问你，你既是能力高强的魔尊，因何要驱使那老太婆杀我娘亲？一介凡胎，精气都吸不上几口，杀她作甚？你害了我父母，却还满心得意的想要收我为徒，你以为，我会不会答应？”

那“俞氏”听了也不恼，提起已经僵硬的右手摆了摆，又说：“这就错了，小丫头，你父母惨死可怨不得我，我虽操控了俞氏的肉身，却没有操控她的思想，她做的龌龊事，本尊可是从未掺和一星半点，我哪里瞧得上那种勾当？”

“瞧不上，却离不开，用人家的身子做窝，瞧不上，却没有阻拦俞氏作恶，任由她戕害我的父母。”

“俞氏”大笑：“好生伶俐的一张嘴，当真合我胃口，小丫头，你不愿拜我为师，我不勉强你，但就这样同你道别，我一样不甘心，这样吧，你凑近些，我试试你的筋骨，稍稍点拨两句，也算是不辜负你的天赋，这……总不会叫你为难吧？”

岳绮罗面上按兵不动，心思却已经活了，她痴迷道术，又有性命之危步步紧逼，做梦都希望有人授业解惑，但明空那老道一肚子生意经，只想赚钱，哪里有心思修习道法，但这小妖不一样，它虽是寄生妖——妖魔界最不济的一类妖，素常没有什么杀伤力，但毕竟入了魔道，经验丰富，若能讨教一二，多少能填补自己纸上谈兵的窟窿，况且，此妖藏头露尾，不像一个有胆子逞凶斗狠的妖，尤其自负，夸夸其谈，也不像一个有真本事的妖，大约，也没有那么危险吧？

那“俞氏”见岳绮罗不挪窝，好脾气的笑了笑：“好好好，那我过去。”

说罢，“俞氏”抬起烧火棍子一样硬邦邦的腿，大步走向岳绮罗。

岳绮罗看着渐渐凑近的“俞氏”，不知为何想起来刚刚紧挨着自己的那一缕荧光，幽幽的一丁点大小，瞧上一眼都觉得渗人，她心里打了个突，不由问自己：“那脏东西是谁捣的鬼？如果它不属于眼前人，又会属于谁呢？”

这空荡荡的山，哪里还有第三个人？

夜色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