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开春第一天。凌晨12点。
已经连下了一周的雨。细密孱弱，却又连绵不止的雨像极了人的抽泣，虽不及暴雨那般会摧毁农田，令人寸步难行，但依旧能把人的心情给浸泡到发出难闻的霉味，让行人如同路边新冒出芽的野草一样，耷拉着脑袋。
王国一年一度，最重要的祭祀大典就在这靡靡阴雨中拉开帷幕。
由王国首席大法师主持的祭祀大典上，将会为王国祈福，同时占卜王国未来一年的运势。
皇城祭坛大殿内，无数根修长洁白的蜡烛顶端燃起幽幽烛火，让室内笼罩在橙色的灯火中。各个神官和王城大臣披上缀着星空图案的黑色长袍，立正就位。
视野开阔的祭坛大殿，头顶上方是一个圆形穹顶，玻璃表面上镌刻着全天的星象图，若是月光姣好的时候，银白色的光辉会照亮星象图上的星座，将星图的影子投在围绕大厅的大理石塑像上。而那些塑像，便是传说中，被无神创造出来保护世间的八十八位星座之神。其中，十二位黄道星座之神的雕像更是高大伟岸，他们似乎手可摘星辰，带着静谧的神色，居高临下注视着地面上的凡人。
可惜，今晚的月亮被乌云给遮蔽，看不见这样的奇景了。
似乎就连大殿内一直缓缓转动着的星象仪，还有悬挂在半空中数以百计、大小不一的满月般的圆球都不如往日璀璨、耀眼。
距离祭祀开始的时间还有几分钟。然而，台下的氛围却已经变得相当沉重。
无可厚非，因为开年才短短三个月，王国内部就已经接连发生了两起足以动摇山河的大事。
首先，是一个月前，国王今生威的病倒。
突如其来。国王陛下一直身体硬朗，身形高大、正值壮年的他似乎无论如何都与疾病绝缘，但是一个月前，他突然患上疾病，至今昏迷不醒。
再来，就是三天前，公主今生莲的失踪。
寻人启事已经全国张贴，寻找公主的特别行动队也已派出。只是如此大动干戈，让着本该是王国机密的消息不胫而走，已然成了居民们的重点谈话内容。所有人都觉察得出来，最近发生的事实在不能说正常。
“公主无声无息地就消失了，据说整个皇宫都没人看见过她，太诡异了······说真的，我想起了龙樱皇后，几年前也是这样，突然就失踪了。”
有人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诶，你可注意点，陛下都下令不准议论皇后的事儿了，这要是被追究起来，丢掉官服都是轻的。”
“我知道，可你不觉得，这一切都太诡异了吗······”
站在祭台上的神官皱起眉头，沉着声音喝道：“祭坛圣地，保持肃静！”
“肃静”的余音在空旷的殿内久久回荡。
先前交头接耳的几个大臣讪讪地闭了嘴。
“王国未来一定不会太平。”他们暗地里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宰相大人到——大祭司阁下到——”
在祭台上站成半包围圈的黑衣神官齐声宣布。
大门打开，两个人并肩出现在大殿的长廊上。
身着华丽官服，棕色发丝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正是时任王国宰相的龙槐。
而另一个人则全身都被裹在黑色长袍中，看不清脸部，只是紫色交织红色的卷曲长发露在外面，如同干草一样干枯。从他的双手便可以看出，这是个肤色苍白且枯瘦的人，并且个子高得有些不自然，如果他能挺直自己的背的话，预计他的身高能达到两米。这就是王国现任首席大法师——无言。
无言出现的那一刻，本该无窗的大殿内竟刮起一阵邪风，不大，却正好将烛火吹熄，整个大殿在极短的一瞬间内陷入了黑暗，但是很快，烛台便又重新亮起了火光。
幽蓝色的火光。
不止是否巧合，一直弥漫的乌云这时竟然也散开了，令明月终于得以露面。
幽蓝的烛光与银白的月光交织，让人仿佛置身于夜空中。
不同于宰相龙槐的稳步，无言几乎是飘着移动到了大殿中心的祭台上。他幽幽地飘到祭台中心，转过身面对星象仪。他的身体正好被月华所笼罩。
无言抬起手。一旁的龙槐会意，带着平静的神色，退到一边。
悬挂在半空中的满月圆球在无言抬起手的那一刹那便闪起星点般的微光，而星象仪外部层层叠叠的圆环也在同时加快了转速，缓缓升空。月光透过穹顶的星象图，将可以组成星座的光点投射在星象仪表明，星象仪内部氤氲成团的暗物质在接触到光点的那一刻，绽放出绮丽壮观的光华。光华中，世间的万千景象不断变化，形成了一个无比浩瀚的宇宙。
接着，神官们开始吟唱圣歌。在虔诚圣洁的歌声中，无言轻声念起：“万福无神，伟大的虚妄与预言之神玛鲁谢，您最忠实的信徒向您卜问——”
无言张开双臂，仰头凝望还在逐步上浮的星象仪，似乎要拥抱它散发的辉光。
不同于台下的大臣或真诚或惊叹的神色，宰相龙槐站在一旁的黑暗中，意味深长地看着运作的星象仪，全神贯注于即将出现的预言结果。
圣歌唱到高潮，一道炫光飞速闪过星象仪的周身。
那一刻，星象仪的表面上缓缓浮现出了一行字——
“天将塌陷，灾祸将至。”
全场哗然。
议论声如同干草堆被丢进火苗一样瞬间引燃。
已经有连续几十年没有出现过这么恐怖的预言结果了。模棱两可的说法更是将不安的程度提升到了一个新的台阶。
台下有大臣大喊起来。“这个预言结果可信吗？会不会因为今晚的月光没有之前好，预言出差错了？”
“对啊！这无论如何都太可怕了。”
“但也不是完全没可能，想想国王陛下和公主殿下吧。”
祭坛大殿内一时间吵成一团，完全没了庄严的氛围。
“肃静。肃静！”宰相龙槐的喝止在大殿上空回响，令所有人悚然收声。他款步走到祭台上，站到无言身边，神色一如既往地平稳，似乎并不惧怕那条预言。
“龙槐法师已经连续几十年主持王国的祭祀大典了，并不曾出现预言错误的情况。我认为，大家比起质疑结果，更应该提早为此做好准备才是！”龙槐正气地说道。然而效果并不理想，场下依然议论纷纷。
龙槐偏过头，此时的无言依旧注视着悬浮在星象仪上的那行预言，被兜帽和头发盖住的脸上不知道会是什么色彩。
但龙槐知道，无言绝不会因此感到恐惧。
·
祭祀大典在纷乱中结束。
王宫内悠长空旷的走廊上，足音有节奏地响着。墙壁上挂着一排先帝的画像，仿佛正目送着走廊上的人走过。龙槐和无言推开走廊尽头的大门，进入国王的寝宫。
国王的寝宫中，有一盏烛火摇曳。
黯淡的橙色灯火在被照射到的物体之后拉出长长的黑影，照亮的一小方区域里，是国王苍白而紧闭着双眼的脸。
可怜的国王，他病得很重，陷入昏迷。被子民称作“慈悲者”的他，如今已没了往日的英武和威严，现在躺在天鹅绒被里的，只是一个形容枯槁、面目犁黑、毛发花白的男人。
龙槐背着手，踱步到国王的床头，俯下身来，注视着他这昔日旧友苍老的面庞。
“阿威，你那调皮的女儿，和你深爱的妻子——我妹妹——一样失踪了呢。”龙槐幽幽地低语。
国王的呼吸节奏似乎微变了一下，也不知他是否能听见外界的说话，是否能感知到风云渐起的局势。
龙槐直起身，发现无言此刻大胆至极，直接坐到了国王的床尾，盘着腿打坐，搭在膝盖上的双手各自摆出不同的奇异手势。
龙槐微微皱眉。实际上，他并不喜欢无言。确切来说，是一切教徒。龙槐向来认为这些人不是愚钝偏信，遇到事情只会祈求神明的庇护，就是没有常人的理智，自以为掌握着世人不知的绝密，把疯狂当处世之道。
但他又不得不承认，无言做出的预言通常都会应验。
在今生威还是王子的时候，他主持了一次预言，显示日后成为国王的一定是今生威。而那个时候，几乎所有人都认为，继位的会是大王子今生恩。但是几年后，今生恩却意外离世，膝下无子。今生威从先王手中接过权杖。
而在皇室大婚前的祭祀大典上，他又预言称：这桩婚事不会带来长久的幸福。后来，国王那年轻美丽的妻子龙樱也确实在成婚短短几年后便失踪了，只给陛下生育了一个女儿。
这一切，准得像个诅咒。
诅咒？龙槐勾起嘴角，轻蔑地笑了起来。他才不信预言或者诅咒。他知道，这一切都是被布局好的，并且做下这个布局的，绝不是什么所谓“命运”。
这就是为什么，龙槐会找上无言。
“阿威看起来很难受。你打算折磨他到几时啊，大法师？”龙槐转到无言跟前。此刻的无言仰头张着嘴巴，喉咙里发出沙哑的怪声。良久，他才说出正常人类的语言。
“等时机成熟。”
说了跟没说一样。
龙槐强忍住对无言翻白眼的冲动，故作惋惜地叹了口气。“可惜了，我和阿威几十年的交情，他还是我妹夫呢。”
无言依旧不睬他。
“我倒是好奇，公主现在能跑到哪儿去。”
“······”
龙槐看着还在打坐念经的无言，深刻地觉得自己刚刚没话找话的样子像极了小丑。
就当龙槐自认没趣的时候，无言终于从谵妄状态中抽离出来，用似有若无的声音说：“方才，我看见公主的命格正在发生改变，她未来的命数正在与王国的命数紧密相连······”
“与国共命？还真是有帝皇之相呢。”龙槐冷哼一声，“一个小姑娘，无势无力的，想必也跑不到哪去。等到搜查队找到她时，我们需不需要——”龙槐比了个划脖子的动作。
无言沉默半晌。“无需着急。等到灾祸降临之时，谁都无法幸免。您也一样，我的宰相。”
无视龙槐古怪的面色，无言从国王的床上飘下，嘴里再度开始喃喃。
“红色如同战壕中流淌的鲜血，黑色如同送葬队伍中吟唱的悼言……”
他一边念叨着，一边从宽大的袖口中取出一把黑色的羽毛，每一支的末端都显现出斑斓的色彩。羽毛躺在无言枯枝一样的手中，不多不少，正好十二支。
“这么多年来，我就在等着这个时刻的到来······”
将羽毛在双手之间揉捏按压，原本是一堆轻飘飘的死物，在无言的动作之间，竟能听见鸟的叫声。
“纵有千军万马，皆无法拼凑往日辉煌；奈何千军万马，也难以重现往日光辉。”
无言将双手一摊，十二支羽毛竟然化作十二只乌鸦，在房间内四散纷飞，它们拍打着翅膀，羽毛如同黑色的雨一样不断掉落，在无言和龙槐的脚边堆积。
“我已看见时代的车轮驶向时间的十字路口。能够给王国带来新的生机的——唯有变革！”
无言双臂举起，高呼出他的最后一句话。随后，十二只乌鸦便围绕住他的全身，在一阵“沙沙啦啦”的翅膀振动声后，大法师竟连带着所有的乌鸦，全都凭空消失了。
留在原地的，只有满地的羽毛。来无影，去无踪。
龙槐面色铁青，从鼻腔中呼出沉重的叹息。
“这就是为什么，我讨厌神棍。”
如镰刀一样的弦月依旧悬挂在夜空中，散发着凄冷的银色光辉，如同一只半闭的眼睛一样注视着尚在梦乡之中的皇城。
夜色静谧如昔。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津ICP备2022002164号-2 © 2016-2023 iHuaBen.com 版权保护声明 不良信息举报:jubao@ihuaben.com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