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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流至野

萘姑娘的捕梦网

2019年,南加州大学的毕业典礼上,周野作为本届毕业生代表上台致辞。台上的周野眉目深邃,一袭学士服也能穿得风度翩翩,引得摄影师频频将镜头拉近,给了他无数个近景特写。

然而很快,场面就失去了控制。周野演讲的状态越来越放松,到最后干脆拿下话筒坐到舞台边缘,与学弟学妹们直接互动。当被一个学妹问及“对学校的看法”时,周野几乎不假思索地笑道:“南加大对我来说处处都好,唯一不好的地方,是它没能在我学生时代给我一个女朋友。”

此话一出,校园论坛为之沸腾。

周野这样的风云人物,大学期间竟然没能交往到一个女生?听起来他也不像是独身主义者,究竟是什么原因令周野从母胎单身到大学毕业?

无论哪种原因,都是天性八卦的南加大学子不能接受的。周野所在的商学院的学妹们集体出动,呼朋引伴去讨要周野手机号,誓要在周野离校前终结他悲惨的单生狗生涯。

周野万没想到会引发如此雪崩般的后果,他一度连离校行李都被骚扰得整理不下去。于是在一个炙热的午后,他干脆去了4S店里,挑选了一辆黑色越野车,办完手续后一踩油门,在钢铁野兽的咆哮声里绝尘而去,逃离般告别了那个承载了他最华彩的青春回忆的校园。

在加油站,他将自己的学位证夹进遮阳板里,对着后视镜比了个告别的手势,算是这场孤独又荒谬的毕业公路旅行的开始。

这并非他的临时起意,有人说,忘记一个人的最佳办法是开启一段新的旅程。周野不确定是否真是如此。只是当洛杉矶干燥的山风自州际公路两旁吹来,周野摇低车窗,声音被湮没在扑面而来的风中,那是细如蚊蝇的十个字。

“可是江华,我还是很想你。”

坦白说,大三那年周野第一次见江华,对对方的印象绝不算好。

江华是参加中美联合培养项目的中国学生,她长得不算差,但也没到鹤立鸡群的程度,因此周野第一眼并未注意到她。当时周野作为学生会亚裔代表,给每人发了一顶带有南加大校徽的棒球帽作纪念。帽檐上装了个感应电风扇,这风扇是南加大的专利,当大脑思考问题时,风扇会受感应而转动。

周野放眼望去,其他学生的小电扇都是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唯独江华头上那一个,转得如小马达一样飞快,这得是多强的大脑,才能这么有力地驱动电扇啊?

他心潮澎湃,心想自己的团队正好缺一个脑筋灵活的跑腿小弟,就凑过去和江华搭讪,没聊几句就被告知了残酷的真相:“哦,我在帽子底下装了个纽扣电池。”

江华望着周野,不明所以道:“天气这么热,学校规定不许学生改造自己的帽子吗?”

周野:“……”

学校当然没有这种见鬼的规定,但我们当时都是靠默默回忆高等数学才让风扇转起来的。现在的年轻人都这么会耍小聪明了吗?

初次见面,周野最多也只是介怀了一下江华标新立异的举动。直到后来相处得久了,周野才发现,江华不是爱耍小聪明,说得难听些,她是功利。

南加大为了帮助交换生克服文化语言的差异,将文化类课程纳入了必修范围。可是江华优先安排了许多专业课,为避免与专业课发生时间冲突,她拼拼凑凑了很久,好不容易才从犄角旮旯里挖出来一门“拉丁语诗集鉴赏”。

在这门“拉丁语诗集鉴赏”课程上,江华第一天就出了洋相。

“拉丁语诗集鉴赏”的课前准备是让学生准备一首自己最爱的拉丁语诗,并在课堂上背诵。周野好整以暇地坐着,看着江华踩着点匆匆忙忙地小跑进门,嘴里小声念叨着拉丁语版的《自由与爱情》,明显是“临时抱佛脚”。

“临时抱佛脚”显然不会有什么奇效,江华甚至将“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背成了“爱情诚可贵,生命价更高”,老师闻言挑了挑眉:“哦,很有创意。”

江华顿了顿,终于意识到自己死记硬背背岔了,她大脑空白片刻,一时竟想不起这首诗的后两句该怎么背。她一边在内心催促自己赶快想起来,一边又暗暗期待着,或许坐她前排的那个男生能看在大家同是中国人的分上给点提示?

坐她前排的那个男生看起来确实想提示她点什么,但他旁边有个漂亮的混血女生已经忍无可忍,率先转过头来用英语说:“你如果不喜欢这门课,你大可以不选它。课堂表现这么糟糕,中国人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江华哽了哽,恨不得选择当场死亡,好在这时前排的男生及时制止了那个混血女生:“费雪,别这样。”江华抬头望去,此时那个男生恰好抬手,自以为隐蔽地扔给她了一个写着提示的小纸团。微风拂过他额前的发,她忽然觉得这个皮肤微黑的男生此刻形象是如此高大俊朗、帅气干净,带着普度众生的光芒——这是她第一次对周野有印象。

周野虽然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少爷,但并非不通人情世故。他知道虽然交换生由国家承担学费,但国外开销仍是工薪家庭难以承受的。所以尽管交换生们有两年学习期限,但不少人都会绞尽脑汁地力求在一年内修完学分回国,替家庭节省花销。

他抽空瞄了一眼江华贴在书包上的课表,基本是将两年的学分压缩在了一年内完成。这姑娘十分钟前还在上极难的运筹学,也难怪她没有提前准备好拉丁诗。

说真的,他倒不觉得这样的人无耻或丢国人脸面什么的。据说江华小时候是单亲家庭,高中时又失去了母亲,靠政府福利上的大学,这样的穷学生想给自己省点钱有什么罪过呢?

有周野出来打圆场,老师也没打算追究。周野至今不能忘记,自己替江华开脱时,江华抬眸望过来的微微泛光的眼睛,怎么看怎么像是在感激涕零地诉说:

“周野,你真是个好人。”

周野自小在美国接受精英教育,骨子里倒一直觉得自己是个中国人。他在校园里遇见黄皮肤的同学,也总会多照顾一些,并不是对江华搞什么特殊待遇。

但江华可能会错了意、表错了情,自以为和周野熟悉了起来,很快就“打蛇随棍上”,询问周野,可不可以加入他的团队。

事情是这样的,前段时间,周野准备参加ICM(美国大学生数学建模竞赛),在他组织团队紧锣密鼓地筹备竞赛的当口,江华找上门来。

“你们想去参加ICM?”江华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可以带上我吗?”

“你?”周野打量了她一下,“先不说你有没有时间,我们的团队里,有负责编程的,有数据分析的,我负责论文的撰写……你加入团队里能充当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呢?”

“呃……”江华努力思索,偏头卖萌,“当吉祥物?”

周野气得想笑,他的团队已经成形,代码也写得七七八八,江华这厮闻风而来,摆明就是来蹭分的。是可忍孰不可忍,泥人也有三分土性,于是周野怒气冲冲地……答应了江华的无理要求。

没办法,虽然他名字听起来放荡不羁,但骨子里有一种东方传承的君子气度,因此尽管江华无耻至此,周野出于尊重女性的风度,甚至没有怎么挖苦为难她,最终还是让她进入了他们团队中。

一开始,周野团队并不欢迎江华这个天降人员,只是出于礼貌不好明着翻脸。江华自己脸皮厚,对于队员们的冷漠态度也不气恼,大热天跑出去给大家买小零食和代餐棒,咖啡缺了也会及时添补,队员熬夜她也跟着熬夜,努力在繁重的学业之余,兢兢业业地履行一个吉祥物的责任。

有一次他们开组会开到深夜,江华没打扰他们,自己偷摸溜去肉食店买了一大根乡村火腿,表面有格子花纹,涂上蜂蜜烤得金黄送过来。那时没人计较里面有多少胆固醇,他们一边放开大嚼,一边畅想获奖的未来,连一向看不顺眼的江华仿佛都没那么讨厌了。

周野在猛吞火腿皮的时候,才想起来第二天就是圣诞节了,南加州的年轻人,有平安夜吃烤火腿的习俗。他们一群宅男不在意这些,但团队里有了一个女生,就不一样了。

“她做的工作明明是任何一个女生都能做的,”蒋费雪讽刺道,“我以为你如果想招募女生,至少会招……更熟悉的女生。”

蒋费雪完全有资格说这种话,她和周野从小是邻居,父亲是华裔富商,母亲是旧金山芭蕾舞剧团演员,双方家长互相邀请彼此参加家庭派对。她就读于南加大排名第一的电影学院,她和粗鲁、野蛮的江华完全不同。

但周野竟然邀请了江华都没想过自己,蒋费雪念及此,拎起自己的包包起身,装饰的金属链子甩到周野脸上,怒气冲冲地蹬着恨天高走了。周野摸了摸鼻尖,有些愧疚,但是如果再让他选一次……他莫名怀疑自己还是会选江华。那已经是一年前的事情了,周野想。

此去经年,州际公路的风光并未发生变化,柏油公路长得望不见尽头,仙人掌投下巨大的影子,偶尔路旁会有破败的旅店一闪而过,以及坐在栏杆上拦车的女子……等等?有人坐在栏杆上拦车?

那个女生戴着大大的阔边帽,坐在栏杆上,很难说清她是想要拦车还是单纯想吹风。周野惊鸿一瞥掠过对方帽檐下的面容,几乎以为自己的眼睛因思念过深出了毛病。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周野不知道江华为什么会突兀地出现在这里,神情自若得就好像她从未离开过。

江华乍见故人,居然没一点惊喜的样子,她耸了耸肩:“工作需求。”

周野瞪了她半天,忽然小声骂道:“小撒谎精。”

她来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能做什么工作?仙人掌种植还是沙漠淘金?

江华并不在乎这人当面拆穿自己的谎言,淡淡地问:“你如果不载我,我就搭别的车去了。”

“……你要去哪儿?”

“拉斯维加斯。”江华偏过头来看他,似笑非笑,“就是你和蒋费雪一起去过的那个拉斯维加斯。”

“小撒谎精”江华是有黑历史的。

一年前周野踏上拉斯维加斯旅程不久,团队的工作就出了问题。ICM竞赛选题中,周野他们选择的是数据处理类,参赛创意非常有南加大传统,是知名校友卢卡斯导演的《星球大战》中,银河帝国房地产金融数学模型分析。

团队之前建立了一个旅行商问题的模拟函数,引入蚁群算法进行优化,但预审时导师表示毫无亮点——连阻滞增长模型都没有考虑到吗?

已有内容需要大改,但是团队核心是周野,模型算法是他一手建立。偏偏在这个时候周野和别的队员远走拉斯维加斯,一时半会赶不回来。乔治建议紧急联系周野,但江华投了反对票。

“出去玩儿就要玩儿得开心,何必打扰他。”江华垂下眼,“这些工作,我可以替他做。”

周野这个团队并未认真对待过江华,自然不知道江华是凭什么申请到交换生名额的。江华高中念的是竞赛班,IOI(国际信息学奥林匹克竞赛)成绩拿到过599分。大学期间,别人靠绩点靠论文申请公派名额,她则是靠过硬的竞赛成绩。

她一直很感念当初在拉丁语课堂上周野的出手相助,因此在听说周野有冲击ICM特等奖的野心时,特地找上门来——她根本不是来划水蹭分的,她只是想在自己擅长的领域报答周野。

但江华没想到,周野竟然坑她至此。

周野并非计算机科班出身,关于建模的大部分知识全靠自学成才。因此他编程也不怎么讲究规范,连基本注释都没有,外人很难读懂,更遑论改进。

江华咬着牙,忍住这一团乱麻对自己眼球的伤害,几乎是将周野的工作全部推倒重做了一遍。推翻重来的工作量无疑是巨大的,屋漏偏逢连夜雨,那年ICM的参赛时间又提前到了一月中旬,她不分昼夜地赶工许久,卡着点提交给导师审核了一遍,才算得到了参赛许可。

就在江华搜肠刮肚地暗骂周野时,远在千里之外的周野打了个喷嚏,点开了校园网新闻提示。在看到ICM参赛时间提前时,他慢慢皱起了眉头。

周野没想过当甩手掌柜,他火速结束了自己的行程赶了回来,却没想到,当他赶回时,入眼的第一幕竟然是江华坐在他的位置上呼呼大睡,电脑旁落满了代餐棒的碎渣。

周野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想擦一擦自己的键盘,一眼看见江华唇边也尽是碎渣。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想拭掉,然后……被迷迷糊糊的江华握住了手腕。

江华睁开眼,本能地辨认了两秒,忽然认出面前的大帅哥是周野,她一下跳起来,大喊:“大家快醒醒!周野回来了!”

周野受宠若惊地想,果然你们离开我不行吗,就听江华继续道:“有冤的伸冤,有仇的报仇,别让他跑了!”

他不在的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周野完全蒙了,蒙头接受乔治“爱的小拳拳”的问候,想跑却被江华抱住了大腿。一番闹剧之后乔治才正色对他说:“你根本不知道你不在的这些天,江华都承受了些什么。”

江华那几天几乎是靠代餐棒和咖啡活着,乔治看不下去,从中餐馆买了些饺子和左宗棠鸡送过去。熬了一宿的江华饿极了,拼命地往嘴里塞东西。但她吃得太急太快,再加上压力太大,没过一刻钟,她就冲去盥洗室,哇的一声将胃里的东西全都吐了出来。她吐得很难受,生理性的泪水流了一脸。乔治倚在门边看着,忽然说:“其实你喜欢周,对不对。”

江华掬了一捧冷水,洗净秽物,没有说话。

她想她其实原本没打算为周野拼到这个份上的,她可不喜欢苦情。

但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呢?那时周野问她“你来我们团队能发挥什么作用”时,她本想炫耀一遍自己的光辉战绩,却在看到男生一本正经的模样的瞬间起了促狭心思,捉弄似的说:“吉祥物啊。”

“开个玩笑,其实我什么都能做”这句话还没有出口,她就听到周野叹了口气,用一种无可奈何的语气说:“好吧,我可以让你蹭分。但你来我这里,要努力学习。

“没有基础没关系,这可能是由以前的环境决定的,不是你的错。但我希望你能在我这里学到比外界更多的知识,如果能给你带来一点点收获,那么我觉得我做的一切就是有意义的。

“不要辜负我啊,江华。”

江华望着一脸认真的男生,如果说之前的拉丁语课她只是对周野抱有感恩之心,那么那一刻她意识到自己的沦陷。

“以前我总觉得,别人尊重我,是因为我很优秀。”她直起身,在路过乔治身边时淡淡说道,“后来我发现,周野尊重我,是因为他很优秀。”

是的,我爱慕他。

我如群星爱慕明月那样,爱慕他。

ICM公布成绩,周野团队拿了O奖(特等奖)以及一千美金的奖金。周野分文不要,奖金全归江华,其他队员没有异议。

不过怎么把这笔钱交给江华,是个问题。

最近临近考试周,江华进入了疯魔状态。不但起早贪黑地在图书馆学习,忙起来甚至拿团队的营养冲剂来代替一日三餐,她昼夜颠倒,队员们连见她一面都很难。周野打印了自己之前的专业课笔记,才算把江华“勾引”了出来,带她吃了顿饭。

江华吃饭时心不在焉,周野别无他法,只能把一千美元的现金拍在了桌子上,成功吸引了江华的目光。周野咳了咳:“这是我们这次比赛的奖金,大概也够你两三个月的生活费。这样你可以把自己的课表适当地放宽松一些……我,我们都不希望你把自己的生活过得这么紧张。”

他口头上说着不希望江华紧张,却说着说着自己莫名紧张了起来。

“我知道你的经济状况不是很好,所以才急着修完学分回国……你可以不必这么急着离开。”周野定了定神,推过去一封推荐信,“你的专业是国际金融,我可以推荐你去摩根士丹利实习。”

江华垂下眼,摩根士丹利是和花旗集团并称的业内最大的国际金融服务公司,应届生挤破了脑袋想要谋求的金饭碗,她自然也不例外。

“周野,你是……对所有人都这么好吗?”

周野迷茫于她为何这样问,本能道:“没有啊。”

他友善对待所有人,但并不逾越“友善”这个范围。硬要说的话,在周野二十年的人生中,享受过特殊待遇的只有江华一个。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她光是站在那里,就已是降临在他生活中的一场异数。

江华笑了笑,拿起桌上的钱和信封起身,无视了周野“你少拿了一半”的话语。她背对着他,懒洋洋地挥了挥手:“你别以为我不知道,ICM官网说其实奖金只有五百刀。”

她走得潇洒,因此周野没有看到她唇角怎么也压不下去的笑意。

事实上,他有点沮丧,为他今天在江华面前的表现。

他想让江华留下来,并非是要安排她去参加实习或者修够学分什么的,而是……他提及摩根士丹利的实习岗位,甚至暗暗地自掏腰包补贴她,只希望她能留下来。

“你是不是傻,为什么要和女孩谈工作和利益?想要让她们留下来,只需要一段冲昏头脑的爱情就行了。”

队员对此嗤之以鼻,他们并不知道队长周野喜欢上了谁,只知道他最近回了趟家,通过家庭关系拿到了一封推荐信——要知道,周野自成年之后,就很少再求助家庭了。

看周野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恐怕是栽进去了而不自知。

“说起来,最近大家好像都有点蠢蠢欲动啊。”有人贴在窗户上,看到图书馆门前站着的江华和乔治,像是发现了什么大新闻一样,招呼大家过去看。江华并不知道自己无意中成了被人关注的焦点,她是在前往图书馆的途中被乔治拦下的。此刻她皱着眉,望向眼前态度友好的乔治。天气闷热而阴沉,有种山雨欲来的征兆。

“我很喜欢中国,我的前女友就是中国人。”乔治绅士地弯下腰,伸出手,“江,要不要试试和我在一起?”

天阴如海,沉闷了一整天的大雨终于倾盆而下,江华被劈头盖脸的雨水浇成了落汤鸡,乔治却哈哈一笑,把江华拉了过去,脱下自己的外套为她挡雨。

不远处的楼上,周野别过了头。

那些曾经不时萌动的莫名直觉和冲动渴望,此时此刻终于有了目标,尘埃落定。

周野啊周野,你也有遭遇爱情的一天,只是它尚未开始,就已经匆匆终结。

大三那年的夏天,发生了很多事情,它们拥挤在一起,以至于分不出时间顺序。江华期末GPA(平均学分绩点)拿到了3.9分,她答应了乔治的告白,参加了摩根士丹利的入职体检,却在最后又拒绝了offer,结束了联合培养返回了中国。

乔治却没有放弃,痴心不改地追了回去。

同年圣诞节,周野拒绝了蒋费雪的告白,始终单身,直至毕业,发表了那篇惊天动地的毕业感言。

再然后,他毕业旅行,重逢江华。

在拉斯维加斯的几天,江华过得很快活。

她肆无忌惮地大叫大笑,吃遍整个拉斯维加斯,在酒店用鹅绒枕头和周野打枕头大战,表现得好像真的只是一段无忧无虑的毕业旅行。只是她状态似乎有些疲惫,夜晚两人去看KA秀,太阳马戏团的舞台秀长达两个小时,演员谢幕时,她已靠在周野的肩上睡着了。

周野看在眼里,既然她什么都不说,他也就什么都不问。

真要说起来,他也有事情瞒着江华。

周野这次毕业旅行,其实并不是临时起意。在毕业答辩之前,他曾回过一次家。父母表示,他和蒋费雪的年纪都不小了,干脆毕业典礼和婚礼一起办了;给他的未来规划也简单粗暴,毕业以后直接回来继承家业有什么不好?

但周野有他自己感兴趣的事情,他有天生的号召力,头脑也不差,大学时组织的团队目前已经拿到了硅谷第一轮的天使投资。

“爸爸妈妈是为了你好,你根本不知道白手起家有多辛苦!”母亲走了两圈,焦躁道,“你去年说过只要给你摩根士丹利的名额,你就听我们的!”

周野平静地回答:“是啊,可是她最终还是没有留下。”

家庭谈话不欢而散,周野没打算低头,也没打算回去参加自己的婚礼——他买了一辆黑色切诺基,奔向了他的广阔天地。

拉斯维加斯到处是飙车的青年,有人在驶过的瞬间冲副驾驶座上的江华吹口哨,周野翻了个白眼,摇上车窗,强势又温柔地把江华护在自己身后。

这里的夜晚灯火辉煌,从酒店的楼上可以看到不远处的51区。在科幻文学的浪漫传说里,曾有外星文明在此驻足,每当夜深人静时,有飞碟成群起飞。

夜深人静时有没有飞碟升降,周野不知道,他只知道子夜时分江华总是睡不好觉。有一次闹出了些动静,他匆匆赶去,正撞见江华怔怔地靠在盥洗室的镜子上,脚边散落着一地药片。

她抬头望向闻声前来的周野,恹恹地笑了:“周野,你猜出来了吧?”

周野不言。他当然注意到了,与过去相比,江华胃口变小了很多,有时吃一点点东西,都会起身去盥洗室呕吐;她半夜经常失眠,枕头上都是她掉落的头发……

“是胃癌。”江华轻描淡写,“当初入职体检结束后,我被告知了这个结果。”

她从小好强,背负着过多的压力,对昼夜颠倒、透支健康这种事习以为常。来了南加大,她的一日三餐更是从未规律过,动不动就用能量棒或营养剂代替正餐,连肠胃消化的过程都省略了。久而久之,胃终于向她发出了抗议。

说来可笑,江华有规划过自己毕业后的生活,规划过自己的工作,包括刚刚萌芽的爱情……可是入职体检结果出来后,一切都破灭了。

乔治那段时间总是纠缠她,江华索性“破罐子破摔”地告知了他真相,试图吓退他。但乔治不以为意,他说“江华,请给我一个机会”。

“‘就当是临死之前做场善事也好’,他这样说服了我……周野,我是有想过彻底忘了你,然后好好地和乔治在一起的。”

只是,就连平凡的柴米油盐都足以消磨普通人之间的激情,更何况久病床前并不存在爱情。在高昂的医药花销和漫长琐碎的临床折磨前,他们最终分了手。

“我没想到的是,我分手之后,新的生机却找上了我。”

周野妈妈花了一番力气打听到了江华的存在,据她说,她想看看能令周野向家庭低头的女生究竟是何方神圣。

“你既然能让小野低头一次,想必也能让他低头第二次——周家的家业,他不继承,难道还要便宜外人吗?而费雪的家世,则会对他有更大的助力。”周妈妈温文尔雅地说,“至于你的病情……我可以让你得到更好的治疗。”

“我说我来找你是工作需求,我没有撒谎。我确实从你妈妈那里,得到了一份工作。”江华低头,天真又残忍地建议道,“周野,乖乖回去结婚吧,费雪那么漂亮。

“我知道你喜欢我。那么,你愿不愿意为我的生命,牺牲自己的爱情?”

光怪陆离的灯光打在周野身上,他愣怔而落寞地站在那里,就好像之前拉斯维加斯的一切不过是一场迷梦。

现在,梦该醒了。

“你还记不记得,江华在第一节拉丁语课上背错的那首诗。”

在结婚典礼的后台,周野忽然这样问蒋费雪。

不等对方回答,他又自顾自地说:“爱情诚可贵,生命价更高。我突然发现她其实没有背错。”

因为世界上确实存在着那样一个人,你愿意为了让她活着而付出一切,包括自己的爱情。

蒋费雪咬着嘴唇,并未回答。

去年圣诞夜她向周野告白失败之后,她也曾失控般地冲他大喊大叫,质问他为什么,让他看清江华那个功利主义者的真面目。确实,蒋费雪在富有之家被娇养长大,江华但凡有一点点比她好的地方,她都不会这么不甘心。

这是她和周野婚礼的彩排现场,现场熙熙攘攘,因此没有人注意到蒋费雪表情的挣扎。在听到周野那番话后,她迟疑很久,快将下唇咬出了血,这才对周野说:“你……跟我来。”

她把周野拽进了自己的化妆间,合上门,递去一封信:“这是江华的。”

那是一封指明寄给周野的国际挂号信,但被蒋费雪截了下来。她拆看过挂号信,里面只有一张卡和写了密码的字条,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蒋费雪查过卡里的金额,她依稀记得,周家划给江华的医疗费……大概就是这个数目。

她听说江华发现病情时,已是中晚期了。即便是最新的靶向治疗,也存在很高的失败风险。江华向周家要钱时蒋费雪也在现场,江华口口声声“享受人生最后一段时光”,狮子大开口,蒋费雪十分厌恶她这副贪得无厌的嘴脸,划钱时还嘲讽地说这是“临终关怀费”。

但这笔钱现在分文未动,稳稳地藏在这张小小的卡片里。蒋费雪握着这张卡片,脑海里模模糊糊升起一个惊悚的念头。这念头折磨得她心神不宁、寝食难安,她一度想把这信用卡的存在对周野隐瞒下来,可如今她迎上周野的目光,心情忽然变得十分平静。

“我想,这笔钱可能是她留给你的。”蒋费雪微微笑着,眼中却泛起了泪花,“你们团队之前创业融资……江华她也曾是你们团队的一员,她应该是知道的。”

蒋费雪曾想过藏起这张卡,欺骗周野与自己生儿育女。但是……凭什么啊?她凭什么要留着那封挂号信,凭什么要委曲求全地去哄骗一个并不喜欢自己的丈夫,凭什么不敢承认另一个人对周野的爱,而那份爱丝毫不逊于她?

江华那个家伙……丢人现眼、厚颜无耻、功利主义……她的缺点可以说上一天一夜,可是这样的一个卑微者,竟然也有爱情。

就好像江华只不过是在病弱中,撑着见过周妈妈一次,听周妈妈含糊提起周野一心一意要奔赴外面的天地,然后她就拖着病体出来满世界找他。

江华是真的觉得蒋费雪又高贵又漂亮,周野还有什么可挑剔的;她也是认真地攒下那笔被人嘲讽的“临终关怀费”,想让周野在白手起家阶段少受一些投资商的白眼。

周野觉得得不到家庭的资助也无所谓,不过是多吃一点苦头罢了

而江华啊,是连这一点点苦头都不舍得让他吃的。

婚礼场外人声鼎沸,而准新郎已抽身离去。蒋费雪披着雪白的婚纱,半晌蹲了下来,终于放声大哭。

慧极必伤,情深不寿。

尾声

周野曾寻找过江华的长眠之地,但这个女生向来不喜欢苦情,火化后一捧灰烬扬去,天地无处是她,无处不是她。

再后来几十年,周野独自一人,自驾看遍了世间山川河流,他说不清自己要驶向何处,大约只是想去有江华的地方。

——

可是世间,已没有江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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