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帝走后不久，翟媪便端着药进来。
六公主脸上残留仍惨留着些许的不快。就像是白玉无瑕的美玉突然蒙上了一层阴霾。
少商看着，突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这还是除了皇后娘娘以外，第一次有人这么无条件站在她的身边。
不是那种打着为她好的名义，枉顾她意愿的好。也不是口口声声为她考虑，却一再打击打压的好……
这种纯粹又陌生的好感和善意，让程少商微微抿唇，长长的睫毛颤了颤。
但却意外的，程少商并不排斥。
也许那个刺猬般的姑娘，终究是遇到了愿意把她温柔揽在怀里，并心疼她遭遇的人。
没有同情，没有怜悯，没有可怜……
只要心疼和爱护，只有想对她好些再好些……
“娘娘您该喝药了。”翟媪道
少商压下心中的百般滋味，起身去接。恰巧文成也听见声音同时起身，一时有些微微的尴尬。
“少商阿姊，母后这里就麻烦你了。我去给母后拿些蜜饯。”
说完，也不待少商反应，便已经朝殿门外走去。背影轻盈雀跃，似乎极为的高兴。
刚才的郁闷不快，仿佛都是他人的一场错觉。
虽然六公主没表现出什么，但少商站在原地，确着实感觉有些尴尬。白嫩嫩的脸蛋红了又红。暗恨自己的条件发射。居然跟人家亲闺女抢药碗。
“少商。”
宣后见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似乎出了神，于是出声唤道。
“娘娘。”听见宣后的声音，少商回了神，也顾不得上什么尴尬与不尴尬，坐在床边打算服侍皇后用药。
可是宣后何其温柔细腻，她看着面前女孩嫣红的面颊 ，略有闪躲的眸子再联想方才便瞬间明白过来。
“无需多想，陛下将子晟当作亲子，我们自然也算你的半个亲长。有你如此孝顺贴心，予开心偎贴还来不及呢。小六她见你如此待予，开心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会因这点小事争风吃醋，心怀芥蒂。”
“少商。”宣后突然道“予之前待你确实是因为子晟的缘故。”
见面前女孩眼眸一黯 ，是掩饰不住的失落难过。
宣后连忙道“但与你相处的这段时间，予是真心喜爱与你的。你聪慧活泼，明媚灵动，对予更是极好。咳咳咳……”
一时情急，宣后话语未完，便止不住的咳了起来。
“娘娘……”少商急道。
“所以予希望你能在予面前自在些，再自在些。”止住少商的拍扶的手，缓和过来的宣后又恢复以往慢条斯理，语调轻柔的继续道“你得到的喜爱，并不是因为任何人，而是因为你很好，你值得。所以无需患得患失，无需小心翼翼。”
“予是子晟的长辈，更是你的长辈。”
“皇后。”少商泪目。
宣后就那般的温柔的注视着她。然后朝她张开手。
这是一个母亲的怀抱。
少商猛然的扑倒她的怀里，像是历经磨难，终得归巢的乳燕。
宣后就这般静静的抱着她。
怀里的女娘身体绵软纤细，骨骼娇小，抱起来就小小的一团。像是一个还没有长大的孩子。
可不是孩子嘛。
宣后在心里暗暗道，继而又叹息着轻笑了一下。揉了揉怀中女娘顺滑乌黑的发，轻轻的。
少商觉得幸福极了。
待少商情绪平复好，少商再无任何拘谨顾虑。
她原本就亲近喜欢皇后，此番过后，心里再无一丝顾虑，更不需忍着，把握好分寸。
当下就和皇后越发的亲热了起来。
正喂着药，外面小黄门通传，太子与储妃到。
少商只能放下汤药，起身向两位贵人行礼问安。
太子 是一如既往的宽厚温和，平易近人，太子妃一身锦衣，走在太子身侧，不言不语也算清丽可人。
问过安后，太子在少商刚才的位置坐下，端起汤药，试了试温度后这才喂皇后服药。
储妃则安静的坐在下首。
“小六呢？”太子问道。
“去拿蜜饯去了。”宣后轻声道，继而又语带微嗔的道 “总以为人人都和她一般怕苦。吃个药，像个小孩似的。”
“这也是小六的一片心意。”
似乎想到了什么，太子声音带笑的道“小六自小便口味敏感，吃个药素来如打仗一般，没你来我往的过上几招，是如何也喝不进嘴里的。”
“还不是你这个兄长惯的。”宣后嗔怪道，苍白的脸色有了些红润的色泽。
闻言，太子面色讪讪 的道 “……小六自小身体便弱，那么小的年龄便要开始吃药，儿臣看着，可不得心疼嘛。”
“再说那么大的奶娃娃 ，正是贪嘴的时候，那些医师整日里让六妹禁食这个，禁食那个。”
“母后可是没瞧见，每次六妹看着小五和二弟二妹他们吃食瓜果蜜饯时那眼巴巴的眼神。”
眼见宣后不赞同的看来，太子又悻悻的闭上嘴。脸上却仍带着几分小孩似的不服气。
“你倒还埋怨上那些医师。”宣后看够了长子难得流露出放稚气表情 这才慢慢的道。
“儿臣不敢。”
“你倒是不敢，医师说小六天生不足，以致于脾胃虚弱。禁食小六吃那些瓜果蜜饯这些寒凉不好克化之物，你倒好，我与你父皇这边管控的严严实实的，你这边确是阳奉阴违。”
“儿臣……儿臣也是看六妹妹实在可怜。”太子底气不足的道。
看着宣后的脸色，又辩着“而且儿臣也是省事的，只是偶尔才会给六妹妹一次，每次也是有所限数的，六妹妹听话也从不多要。”
“若非子端告知，予和陛下还不知道要被你们瞒上多久。”宣后没好气的道。
“你可知你父皇差点没有治罪那些为小六治病的医师。”
“儿臣知错。”这事倒是第一次听说，太子闻言，先有一丝诧异，随即面露歉然道“儿臣当时着实未想太多，思虑不周。幸好那些医师未受牵连，不然儿臣难以心安。”
眼见气氛又沉闷了起来。
少商便道“太子当时年岁也小，思虑不周也是难免。兄妹情深，手足亲厚，娘娘该是欣慰才是。”
见皇后面色舒缓，而太子仍面有郁色，少商又继续道“至于牵连医师，娘娘可莫要恐吓太子。陛下和娘娘的性情和品德都是有目共睹的，断不会做出不明因果 ，便因怒处决他人之事。”
“你倒是了解。”宣后嗔道。
“还不是因为娘娘素日里菩萨心肠。”少商甜甜的笑道。
对着这张甜美软糯，笑起来格外讨人欢喜的小脸，宣后着实没有脾气。方才之话，确也是夸大其词。小儿贪嘴又不是什么大事，六公主体弱，却也不至于因几次贪食就身体羸弱不已。
只是话到此处，难免想到当初被这一对小儿欺骗以及其中的担心。因而一时气愤便故意如此道。
“少商说的没错，予和你父皇确实不会迁怒那些医师，但也不是因为什么心性德行。”宣后看着太子慢慢道“而是予和你父皇身处高位，执掌天下权柄。一举一动，一思一念都关乎到他人的生死荣辱，因而更需谨思慎行，公允处事。”
“若是连上位者，律法的制定者都处事不公，不能维护律法的公正运行。上行下效，律法岂不只是一纸笑谈。天下又有何公理可言。”
太子惊诧的瞪大眸，不知是诧异宣后所说的话，还是诧异素来端庄的母后竟会诓骗恐吓自己。
然而随着宣后话语渐深，太子羞愧的低下头，秀美若女子面容一片愧色。
“儿臣惭愧。”太子道，真情实意。
又服侍着宣后喂了几口汤药，见宣后微微摇头，太子也不勉强，程少商连忙将药碗收了起来。
她干活的眼力劲真是越来越强了。
这要是让她之前的室友瞧见，一准个目瞪口呆。
奇怪，为何最近终是冒出莫名其妙的词汇。
室友又是什么?
见太子不知为何低沉了起来，少商也不敢让自己东想西想。只能按捺着心间的疑惑。
一时偌大的长秋宫莫名有些压抑。
偏储妃不懂眼色，这时开口道“母后，再多服用些汤药吧。太子昨夜听说母后被五妹气的晕倒，可是担心的一宿未眠呢。”
见皇后不语，便又自顾自的接着道
“儿臣早就说过，五妹不可娇惯，否则定会闯下大祸。果不其然，五妹竟将母后气成这般。”
“母后面前你说这些做什么。”太子不悦的道。
储妃被太子的怒意哽了一下，然而她与五公主不和已久，难得有这样落井下石的机会，又岂会就此这样放过。
“儿臣原也不想多说什么，夫妻一体，太子想要瞒着母后，不让母后担心，儿臣本该夫唱妇随，一同瞒着。可是都言长嫂如母，儿臣便只能如的实道，不能再让五妹妹这般错下去了。”
不顾太子警告的神情，储妃接着道
“母后你是不知道外面现在是怎么传五妹妹的。他们说五妹府上的幕僚，名为幕僚实为男宠。且各个英俊不凡，体格健硕。引得五公主为他们痴迷不已，动辄笙歌夜宴，一掷千金。”
“有些家教严厉门阀贵族都不允许自己女娘登门五公主府呢。”
话到此处，宣后好不容易恢复几分气血的脸色再度变得苍白。
少商瞧见了，连忙向储妃使眼色示意其别再说了。
太子的脸色也逐渐的难看。
可储妃正说在兴头上，对于少商的神情全无留意。
要说她最恨谁。
第一肯定就是曲泠君，那是她的心间刺，骨中钉。剥皮拆骨都难解她心中的恨意。
第二个就非五公主莫属了。
自她嫁入东宫，因家室寒微，没少受人冷眼鄙薄。五公主就是其中之最。那一口红口白牙，所吐露出的字眼，宛如最锋利的尖刀尖枪，每每都狠狠的扎在她的心上。
可对方是帝后的嫡亲女儿，丈夫的同母妹妹，她只得不断的忍让。忍受五公主一次又一次的尖酸刻薄。
现下，眼见五公主蒙难，遭了帝后厌弃，如此难得的机会，她如果不抓紧机会让五公主狠狠吃些苦头 又怎么对得起她这些年所受的委屈。
“幸好有十一郎请奏父皇处死了那些幕僚，不然以后还指不定惹出什么祸事呢。”
闻言，少商有些惊讶，她不知道这里还有凌不疑的手笔。
处死
少商默默抿唇。
她不是什么以德报怨的菩萨心肠，否则也不会丝毫不顾忌五公主天家之尊的身份，仍执意为自己讨个公道，出口恶气。
可是罪魁祸首已经被处罚，而那些人，却这样被送了性命。
明明罪魁祸首都性命无尢，而那些人却……
“五公主对吾妇所作之事，子晟铭记于心，来日必将大礼送上。”
这就是凌不疑的大礼吗？
以那些人的性命为代价，用来做对五公主的报复和警告。
她知道，就算不是凌不疑，文帝也不会饶恕那些人。
因为五公主许配的是越家，越妃的母家。那些人的存在，只会让越家难堪。
可是当这些人命莫名其妙的与她扯上关系的时候，程少商难以忍受。
是因为你出气，那些人才死的啊。
是为了你啊。
蓦的，有一道声音在少商耳边轻轻道。
“可儿臣认为，只是如此还远远不够，不足以让五妹悔过。不下重责不见奇效，请母后严加管教五妹。”
见皇后面不可控的溢上痛苦，储妃又紧跟着道“母后，就算不为五妹妹………”
“不要再说了。”
突然爆发略显尖锐的女声打断储妃未尽的话语，储妃不悦的拧眉，朝程少商看去。
太子也面露惊讶，看向面色发白的程少商。
“少商.”宣后满脸担忧的唤道。
可是少商毫无反应。
“少商。”宣后轻声唤道，朝少商小心翼翼的走去，唯恐惊扰了此时的女娘。
“程娘子怕不是中了什么邪……”
“你给孤住口。”太子斥道。
“殿下。”蓦然被这样呵斥的储妃颜面无光，忍不住开口唤道。
然而太子却没有给她机会。
“你身为储妃，却不修口德。言行举止那里有一国储妃该有的包容大度……”
“殿下终于说出心里话了。”储妃冷笑的打断太子未尽的话语。“忍了这么多年，也是难为殿下了。”
“我早自知自身是一名乡野村姑，配不上殿下。论出身，学识，才情，甚至是容貌，更是比不上那曲泠君。所以这些年纵使殿下心中无我，也不敢哭诉争闹，以求殿下心中有我一席之地。”
“可是想不到我在殿下心中竟是如此不堪。也是，曲泠君就是殿下心中的姣姣月光，高洁不染，清丽无暇。而我就是那占了天大便宜却不思感恩，反而捻酸吃醋永远上不得台面的乡野村姑。”
“你又来了。”太子颇为无力的看着她道。
“又?”
“也是，在殿下眼里，我总是无理取闹。既然如此，殿下还留我做什么？！何不休弃了我重娶那曲泠君！！”
“莫说曲泠君已经嫁人生子，孝景王皇后何不是二嫁之身。说不定殿下娶了那曲泠君之后，还可以生出个如汉武帝那般的英主。也好守着我这样的女人，膝下空冷。”
“你再胡说什么。”
“胡说?这难道不是太子心心念念的吗？太子既然当初错选了一回，如今也已然后悔，那我就帮殿下归位啊。”
“我与泠君已经各自嫁娶，再无瓜葛。她有她自己的生活，有自己的丈夫，孩子。而我，也有自己的储妃和责任。”
“责任?”储妃痴痴的看着太子，看着看着流出了泪“事到如今，殿下也依旧吝啬的说一句爱我。哪怕只是骗骗妾身也好。”
太子无言。
转身，看向宣后，脸上浮现出一丝歉然和羞愧 “母后，儿臣告退。”太子道。
“去吧。”宣后道。这一刻程少商感受到宣后身上浓浓的无力感。
仿佛刚才胸有沟壑，言语如珠的宣后只是昙花一现，仿若从未出现过一般。
“大哥哥。”文成不知在外站了多久 ，此时站在殿门口看着从室内走来的太子低低的唤道，眼眸伤感。
太子则看着自己的小妹妹，勾唇，微微一笑。
“长高了。”太子道。
一句话，让文成眼泪再也忍不住的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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