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消酒未消（三）

如英是个雷厉风行的人，曾经心意一动想在草原上看月亮，便不顾冬日严寒，从被窝里钻出来，披上斗篷，打马就走。如今半刻钟前说要对凌不疑好，现在就开始盘算起来。

他今日没有带护卫出门，如英便让自家侍卫替凌不疑牵马，将他请到自己的马车上。她夏日乘坐的马车十分宽阔舒适，虽比不得他那辆玄铁安车，但容下他之后也绝不显逼仄。

如英带凌不疑回了文昌侯府，下马车时特意对管家吩咐道：“以后见了凌大人，就如同见了我，不许你们对他不恭敬。”

管家躬身应喏：“是，老奴谨遵女公子吩咐！”

时下公侯府邸大多恢宏威严，好像身着委貌冠服的士大夫，只有文昌侯府独树一帜，清雅柔逸，一派天然，恰如葛巾野服的隐士。隐士自然逍遥，不愿与俗世之人有过多交游，凌不疑可能是立府以来，上门次数最多的人了。

如英有心带凌不疑在府中逛上一逛，可惜天气太热了，便带他往木樨轩中稍坐，顺便指点家中方位给他看：“那是九皋堂，就是那一排看上去最气派的屋子，是我家的主屋。”

凌不疑顺着如英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金辉兽面，彩焕螭头，在日光下更显得富丽堂皇。

“只是太空阔了，阿父不愿意住。平日起居都在蕉棠花榭，九皋堂只有逢年过节，或是有要是大事，才会启用。”如英又指向九皋堂西北角上一带，“瞧见那一块农田了没有？唔，就是那里，那里是我阿兄住的地方。”

凌不疑点头示意：“子怀阿兄果然善种植，那一片夏粟长得格外精神。”这倒不是凌不疑有意奉承，寻常粟苗细弱矮小， 可那一片高杆大穗，确实与众不同。

“人不欺地，地不欺人。”如英笑着打趣道，“阿兄对着粟苗，比对阿父还上心呢！”

府内亭台轩馆四处穿插，一时说也说不完。如英带凌不疑下了木樨轩，两人从山坡后的小径下来，顺着石栏，过了湖心亭，再往里走一程，便是如英的居处了。

这条路，凌不疑是极熟的，只是每次到了回身廊就打止了，这一次如英带着他继续往里走。

回身廊迤逦曲折，廊道两边种着苍松翠柏，而越往里走，品种就肉眼可见的丰富起来。春日之玉兰山茶，夏日之合欢萱草，秋日之木芙蓉与梧桐，随处四植，间杂清斋雅舍，以供随时赏玩。

下了回身廊，是一条石子墁的路，连接着一处圆形石洞，洞口亦有石，上刻“止步”二字。如英带凌不疑穿过门洞，将他引入她日常起居的外内室。

赵媪早在此久侯了，见二人同袂而来，面上笑意难禁。

内室当中放了一座半人高的冰山，冰山旁一架七轮扇，轮扇缓缓转动，凉风习习，燥意顿消。

如英让凌不疑先在榻上坐着，自己则转身进了书房。

赵媪送来一盉撒了金银花的甘草凉水和两碟切好的新鲜瓜果，摆在榻上的小几上，又指着放在榻内侧，被几个灯芯草编的隐囊掩住的一抹亮金色道：“大人请慢用，有事请摇铃，奴婢们就在外面随时听候吩咐！”随后躬身退了出去。

凌不疑拨开隐囊，果然发现一只金铃铛。

铃铛是仿照古钟所制，四面各刻着一头小兕，有扑球玩的，有甩尾巴的，有做起跃之状的，也有乖乖蹲坐的，精雕细琢，栩栩如生，尤其是小兕的眼睛，格外传神，凌不疑甚至都看出了几分调皮的意思，没忍住拿在手里一再摩挲。

兕虽是猛兽，但不似虎豹以人为食，它常于深夜独立绝顶山崖之上，看群山静默，听林泉叮咚，性独而好静，一如其人。

正当凌不疑抚摸上面的小兕时，如英捧着一个长条匣子从里间书房探出半个头来，看凌不疑似乎对这只铃铛爱不释手，虽然不解，但还是道：“若是喜欢，就送你了。”又拍了拍木匣，“快过来，给你看样好东西！”

凌不疑果真将铃铛揣入怀内，而后进了如英的书房。房内窗明几净，十分朴素，一色玩器也无，只有窗下摆着一个大瓮，里面养着一捧碗莲，还有几尾锦鲤。再有一张大书案，上头笔墨纸砚一应皆无，可见主人平时很少用它。

书案旁还立着一方大书架，上面磊着许多书册与竹简，而在书架后面，还藏着大半间屋子，里面竹箧木箱被翻的乱糟糟的，更有许多家常日用之物，随意四置。

如英揭开木匣，将画卷取了出来，徐徐铺展在书案上。画卷极长，却只有水墨二色，墨色是嶙峋山峰，水色是浩然云海。

时人画云，画的是飘逸不定，渺远无尽，而如英笔下的云却是随山而赋，就势成形，时而上升，时而下坠，时而回旋，时而舒展，一层又一层，一叠又一叠，飞腾似浪，翻涌如涛，明暗交织出一片苍茫壮阔。

凌不疑在宫中见过如英的《瘦马图》，也在崔祐家中看过她另一幅《玉堂兰石图》，都是叫人看了拍手叫绝的佳作，但论震撼人心，唯有此卷。

“我前年在家过完新岁，本来是要去幽州找怀玉的，但刚出益州就碰见了小舅父。小舅父得知我无要事在身，便带我一同西行。我们经过昆仑山时，已经是夏日了。可山顶积雪未化，山谷春光未歇，我心甚喜，央求舅父在山中住了半年有余，这幅画就是当年登顶之时所见之景。”

如英敲了敲书案，惊醒了一脸怔忡的凌不疑，顽皮一笑：“有人不是埋怨我厚此薄彼，嫌我待他不够好么，我把这幅《昆仑云海图》送给他如何？”

“希望将来他白发苍苍之时，也还能记得十五岁时见过的美景，和初见美景时的憧憬之心！”

如英知道凌不疑心里应该是有一段不能为人所知的隐痛，一如她当年丧母，一恸几绝，只有见到天地造化的鬼斧神工，才能稍微缓口气。

凌不疑呼吸一滞，然后开心的笑了起来，楚楚谡谡，如雪聚月中，令人不敢逼视，他定定地看着如英，认真的道：“我永不敢忘！”

我永不敢忘当年初见昆仑云海的心旌摇曳，也忘不了在豫州初见你的怦然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