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心抱区区（四）

如英低头不肯说话了，两人在廊上站了许久，久到凌不疑在堂内处理完公事，出来后就看见她们傻傻地站在春夜里受寒。

凌不疑故意加重自己的脚步声，果然她们便如惊弓之鸟，回头朝他看来。

凌不疑瞧见如英眼角和鼻头都微微泛红，显然是是哭过了。他全当没有看见，温言道：“可是迷路了？阿起，去找两个婢女来。”

沈怀玉推拒道：“子晟兄长，我们记得路，只是席上喝多了酒，才想吹吹风，散散酒气，这就回去了。”说着扯着如英往回走。孰料凌不疑又道一声：“且慢！”

两人只好止步，静听吩咐，以为是有什么要事，谁知他只是寻常叮嘱：“痛饮伤神耗血，损胃亡津，崔娘子大病初愈，还是勿要饮酒为好。”

“是，多谢凌将军关怀。”如英难得乖驯一次。

凌不疑见她如此模样，没忍住轻笑出声：“我记得你曾说过，不必与我言谢？”

“那是凌将军得罪我在先，上次猎屋遇险我承将军的情，自然揭过不提。我这次是真心与凌将军道谢的。”说着就要屈膝行礼。

凌不疑托住手臂，不让如英下拜，凌不疑侧头看向沈怀玉：“我有些私事与崔娘子说，不知沈娘子可否退避一二。”

沈怀玉看了一眼如英，见如英点头，她才道：“我在拐角处等你，天冷，明天还要回县衙，早点安置。”说罢，大步走远。凌不疑身后跟着的梁邱起也退避远处，空荡荡的走廊上只留下他们两人。

如英动了动手臂，凌不疑会意，松开了手。她双手垂在身侧，头稍低着，凌不疑身量高，看到她黝黑发顶以及微微抿起的唇，如英以为这人是要再教训她几句，结果等了半天，等来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你手还疼吗？”

如英有些懵，只听凌不疑又道：“其实是我应该多谢你才是。你废了一张好弓，还勒伤了手，替我取出箭头。”

如英早把这事给忘得一干二净了，又听这人给自己解释：“我并没有特意写信告你的状，只是公文往来，添了一两句而已。我并不知道崔伯父会罚你。”在他记忆中，她可是家人的掌上之珠，崔伯母爱她尤甚，就算她将天给捅出窟窿来，也只会说“瞧这窟窿捅得又大又圆，我家孩儿就是有本事。”

那年许氏子弟讥讽崔家阿兄口吃，明明是个世家公子，却甘心为一农夫，她带着人马直接打进许家，把当日出言不逊的许氏儿郎抓出来挨个抽了一顿，事后又砸了许家正堂，末了还留下诗作嘲讽——“锦衣鲜华手擎鹘，闲行气貌多轻忽。稼穑艰难总不知，五帝三皇是何物。”

许氏家主一状告到御前，哭求陛下做主，结果被崔伯父直接表明小女儿家脾气大，自己回府之后定会好好管教，三言两语弹压下去，陛下乐呵呵地打了一个圆场，许氏家主无可奈何，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回府之后，崔伯父高高举起板子，轻轻落下，不痛不痒地训斥了几句后就再也没有下文，好好管教更是无从说起。此事作为笑谈传入宫中，皇后还与陛下打趣：“素来只知文昌侯心如渊海，杀伐果断，却不料私下里也是娇爱儿女的慈父。”

如英无语，她纤眉一拧，扯了扯嘴角，若是此刻她再计较，岂不是要打自己的脸，若是不计较，她心中其实还是有气的——他还不如不解释呢！

如英没好气道：“哦，我知道了。若是将军无事，夜深了，我该回去歇息了。”

凌不疑站在原看她走远，半天后，他问梁邱起：“她这是又生气了吗？”

梁邱起适才一直避在远处，没有听见两人之间的谈话，但是看着如英疾走的身影，仿佛是带了点怒气在身上的，只能含糊道：“看着好像是有点。”又劝道，“少主公，您说话该和气些的，崔娘子是女娘，心细如发，不比我们这些粗汉······”

凌不疑嗯了一声，想着明明是她自己不爱惜身子，大冬天的钻到桥底下去玩，鞋袜俱湿，生了病可是好玩的？可瞧她一脸病容，还要与他怄气，心里又不落忍，于是又问：“你可知怎么哄人开心？”

梁邱起好生无奈，想了好半天才道：“吃人嘴短，拿人手软，不如送礼？”

凌不疑想了想，才道：“把库房里的各色玉石，全部找出来，挑最好的，送到文昌侯府去。”他想起在桥下捡起来的耳饰，指肚大小的粉白玉的茉莉花，托在掌心，甚至能看到花瓣卷合的弧度，寻常日用，已是精致如此，他想，若是送成套的首饰给她，她约摸是瞧不上的。

临睡前，沈怀玉压着如英喝了驱寒的汤药，喜得赵媪眼睛都眯了起来。沈怀玉见状刮了刮脸颊，偷笑道：“羞也不羞，这么大了，还怕喝药！”

如英一连漱了三遍口才觉得苦味去了些，气恼道：“你若喜欢这个味儿，不若明日与我同用如何？”说罢，便扯过被子，倒头就睡。

沈怀玉哪里肯，扯她起来，往她身后塞了两三个隐囊，“你刚喝完药，要仰卧躺一会儿才好。”她拉着她说话，不肯让她睡，“你和子晟兄长是怎么回事？我瞧着他对你很是不一般呢！”

如英掩嘴打了一个哈欠：“对我不一般的人多了去了，很稀罕么？”

沈怀玉失笑，这话一点也不假，她的确从小就讨人喜欢。如英拢了拢被子，沈怀玉往她脚底下塞了一个暖壶，又摸了摸她的脚心，冷的像冰块，“薛府医开的药你一定没有按时喝，身上一点热乎气都没有。”

如英强词夺理道：“我病都好了，喝什么药，是药三分毒，你没听过吗？”

“这话与我说没用，等着崔伯父回来，你到伯父跟前去狡辩。”沈怀玉折起发尾去扫如英的脸颊，看她不住躲痒，笑嘻嘻地道，“子怀阿兄倒是肯护着你，就是怕伯父气狠了，不舍得打你，叫子怀阿兄挨个双份的。”

如英懒得理她，又打了三四个哈欠：“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忧，且等阿父回来再说罢！”

“诶，我说真的，你这次与我一道回幽州，或者我送你去丹阳，不然回永昌也好，何必要困在都城里！四四方方的天，四四方方的地，好人都要闷出毛病来了！”沈怀玉忽然正色道，“你若是担心你阿妹，带着她一道走便是，反正她与楼家的婚事未必能成。”

如英被这句话惊走了困意，睁大眼睛，撑着头，轻声道：“你倒是看得明白。”

“我好歹也在崔伯父跟前受过教，这事虽不敢说十分明白，但大约看出来是个什么意思了。且不说何家那里是个大变数，”她贴着如英的耳朵轻声说道，“就说楼太仆忠心太子，我们几家和宣氏可没有交情······”有仇倒是真的，当年老乾安王做的孽，如今都要返到太子及宣氏身上。

如英捏了捏她的手，咬着字眼不放：“少商姓程，什么时候算到‘我们几家’里头去了！”

沈怀玉嘲弄道：“只怕楼家不是这般想的呢。”

“管他们是如何想的，便如你之前所言，有何家这个变数，这门婚事未必能成。”如英一脸怅然，“那楼垚倒真是个好人，少商也挺中意他，我真不知道我这般袖手旁观，来日她会不会怨恨我。”

沈怀玉点在她的眉心，没好气道：“难道除了楼垚这世上竟没有一个出挑的儿郎？此时说这些也言之过早了，若是婚事成了呢？你就该担心楼家会不会趁势贴上来了！”

外头夜色沉沉，怕是已过三更，沈怀玉忙催如英入睡，自己也扯过被子蒙头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