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郁伤五内（四）

当夜程止回衙后，桑氏立即复述白天的事情，当听到少商的话后，原本最赞成这门亲事的人，此时却莫名情绪晦暗，独自对窗静坐许久，直至更声二响，才铺陈纸笔，给兄长回信。

不过七八日，程止又收到了兄长手书，其中言道“与楼郡丞互换信物，婚约已定，待回都城后再周全礼数”。至于文定之物，前者出了一枚羊脂玉珏，后者出一尊金虎镇纸，两人还相约急骑至青兖二州交界处，饮酒三碗，击掌立约。

时人重信，如此婚约便算定下了，如英也不再阻挠少商与楼垚外出同游。

偷得浮生半日闲，今日恰巧厌倦翻书，如英便在房中合制香丸，她于制香一道颇有巧思，一向喜欢亲力亲为，不过大病初愈，手脚无力，切制研磨等事只能由几个婢女代劳。

柏为百木之长，芬芳可爱，其香气醇厚甘甜，具有养心气，润肾燥，安魂养魄，滋养脏腑的功效，她平日也多用此香。只是现在蜀中封边，好的柏木难寻，只能取用旧年的珍藏。

谷雨将切成骰子大小的柏木捧给如英过目，如英点头道：“慢火隔水蒸上半日，再用温水濯洗一遍，看成色如何再下料。”谷雨捧着东西自去了，正碰上提着食盒进来的赵媪，她屈膝一礼，侧身避开，等赵媪进屋后才快步离去。

屋内的婢女见到赵媪来了，也纷纷屈膝，赵媪见地上散乱一地的香料木屑，微微蹙眉，她将食盒放在榻前的小几上，揭开盖子，从里头捧出一只汤碗，里头盛着黑漆漆的药汤，苦涩难闻。

几个婢女不用吩咐便将香料收起，打开门窗通风透气。如英接过汤碗，捏着勺子不停地搅着，其实这药本来就是温热的，入口刚刚好，如英如此这般，只是嫌弃药太苦，不肯喝而已。

如英勉强喝了几口，这些天喝得舌根都发麻了，实在喝不下去了，她将药汤搁置在一旁，赵媪也不敢深劝，只能说起了旁的：“女公子若是待在房中烦闷，不若外出散散心？”

如英转头看向窗外，果然一片晴好，问道：“外头很热闹么？”

赵媪在心中松了一口气，笑道：“现下已经是二月末了，天气回暖，冰雪消融，城郊也是有几处野景可赏的。不若奴婢命人套好车马，服侍女公子出去走一走？”

正巧程止送来一辆精致的轺车——可供两人并坐的小小车與四面敞开，通体漆红描金，宛如稚龄少女般鲜妍活泼，顶上是圆圆亭亭的轻盈伞盖，车轴弯曲如颈项，两个车轮不但牢固结实，为了防震还包裹了几层不知什么兽类的皮革。

“你日日闷在屋中，不若和少商还有阿垚一同出去玩乐？”程止笑得和蔼可亲，“这辆轺车，是你叔母送你俩的，正好可供你们姊妹同坐。”桑氏暗暗掐了一记程止的手臂，他疼得龇牙咧嘴，还得端着长辈的架子。

少商摩挲着漆光锃亮的车壁，爱不释手，听了连连点头。

“可是，你会驾车么？”如英看着兴高采烈的少商，猝不及防地泼起了冷水。

少商先是一愣，而后拍着胸脯道：“阿姊放心，我保证两天之内就学会驾车。”

随即兴冲冲地跑去找楼垚，楼垚岂有不应之理？他自住进县衙之后，还没有正式与如英会面，他也不是没有去主动拜见，但他连院门都进不了，拒绝的理由也很体面——有恙在身，怕过了病气给贵客，还是不见为好。

定了亲又如何，照样是客，说不见，就是不见。楼垚在程家一直受礼遇，唯独在如英这儿屡次碰壁。

楼垚用心教授，少商学的也很快，两天过后，她已能将竹鞭甩的呼呼有力，鞭子都不用落到马臀，只凭竹梢轻拍和鞭响就能驱动这辆轺车了。

婢女们在车座上铺上厚厚的毛皮褥子，侍卫们细心检视车轮车轴，崔家的驾夫又从马厩中牵出一匹毛皮漆黑四肢有力的高头大马，换下了原先的黄鬃小马，将马套上后又摸了摸马的鼻子和牙齿，顺了顺马的鬃毛，才退下。

看着少商疑惑的目光，如英解释道：“驾车用马是有讲究的，若是在城中闲逛，用身量齐平车座的小马即可。我们今日要出城，马匹的身量最好在伞盖与车與之间，不然费力又颠簸。”

少商点头，表示受教，又请如英先上轺车。

早春寒风料峭，如英披着薄毛披风坐在车上，她看着彳亍不敢上前的楼垚道：“我病了许久，傅母怕我伤神，不叫我见客，倒是怠慢楼公子了。”

楼垚忙道不敢，抱拳道：“阿姊言重了······”

“论起年齿，楼公子比我还要大几个月，你叫我阿姊，我还不太敢应呢！”一句话说得楼垚心里七上八下的，只能无措地看向少商。

少商扯了扯如英的衣袖，如英笑道：“我与楼公子开个玩笑，楼公子不要放在心上！”随即下令启程。

一队轻骑在前方开路，少商一手拉着缰绳，一手持着竹鞭，轻轻巧巧的驾车缓行，仆妇婢女乘着辎车跟在后面，押尾的是近百人的扈从，浩浩荡荡的一群人，在城中引来了不少注目。

直至出了城后，少商才松了一口气，骑马随行在侧的楼垚适时递上水囊，还有一包蜜饯，少商正在驾车，自然不能伸手去接，如英看了一眼，道：“楼公子有心了，只是这些东西我们都备着呢！”

如英招手，一个武婢打马上前，送来热气腾腾的姜茶和点心。

如英喂少商喝了茶水，又用银叉戳了一块点心喂了过去，点心特别做成了指肚大小，正好一口一个，上面洒满了芝麻，里头是干果调和芝麻还有蜜糖做的馅，越嚼越香。

她吃的两眼发光，还不忘招呼楼垚：“这点心好吃，阿垚你也来尝一个。”

如英收回手，对武婢吩咐道：“拿家里的点心，请楼公子尝尝。”

楼垚不希望心上人的阿姊觉得自己是个贪图口腹之欲的人，刚要推辞，前后几个武婢已经围了上来，“请”他去用点心。

少商委屈巴巴地看着如英：“阿姊为什么总是要为难阿垚，他待我挺好的······”

如英不悦道：“我与他不过见了两三面，一直都是以礼相待，何时有过为难？难不成请他吃点心也叫为难他？”

少商自知辩不过如英，只道：“我又不是傻子，阿姊待喜欢的人，从不是这个样子。”

如英哼了一声 ，半真半假地道：“一个傻小子，凭着三言两语就要娶走我的阿妹，叫我如何喜他？”

少商听了，歪倒在如英肩上，笑道：“我就知道阿姊心里向着我。”

如英轻推了幼妹一把，嗔道：“少腻歪了，好好驾车，小心把我带到沟里去。”

“才不会呢，我驾车可娴熟了，闭着眼睛都不会出错！”少商一脸自信。

乡人农妇在田间忙忙碌碌，或在烧荒，或在犁地，或在沃肥，地间时有悠扬的农歌响起，也不拘是谁起的头，听到的人多会笑着和上两句，由近及远，此起彼伏，唱和不断。

姊妹二人停车静静听着，月前那段血腥杀戮仿佛不曾发生过，不论是否失去过亲人挚友，日子就如同底下的车轮，总是滚滚向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