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思常愤盈（五）

是非之地，不可久留，医士替凌不疑上好药后，赶紧背着药囊出去了。

凌不疑由梁邱飞服侍着穿回衣袍，又饮了半碗酒才缓回一口气，抬手叫人进来。

一名士卒捧着一幅卷轴进来，然后缓缓在众人眼前展开，原来是一幅标有山川河流与村落的长卷，少商一头雾水，如英与李太公看的分明，这是兖州的地图。

凌不疑神色凝重，道：“兖州我路过几回，但东郡却从未来过。眼下有数支残兵在此地四散作乱，这几日我击杀了两批，可还有一支追到清县以南的筱庄边便不见了。烦请太公指点，如今东面有羽林虎贲挡着，他们多半会往哪个方向遁逃？”

李太公听了心头一惊，脱口而出：“难道真如崔娘子所言，是圣上出了事？”

众人目光齐齐望向如英，如英此时坐在火盆边上，正喝着婢女端来的姜枣茶，并不愿意搭理人。

李太公与凌不疑求证道：“崔娘子说，有人图谋不轨，先拖延御驾行程，再骤然发难，事出滑县，是以往西这边都无人知晓。”

凌不疑脸上并无多少惊讶之色，只道：“她从小就聪明，能识破奸贼伎俩，不足为奇。”他笑了笑，才接着道，“不过，也只猜到了一半。”

“的确是有人心怀不轨，但陛下早有察觉，不过念着往日情分盼着他能自省悔改。谁知贼子歹毒，一看起事不成，便驱散近日刚从青州收拢来的降匪残兵，还散布‘皇帝要赶尽杀绝’的谣言，随即祸首趁乱逃出。”

少商听到“往日情分”四个字，不由追问道：“所以作乱的是兖州牧还是郡太守？”

凌不疑不答，反而问少商：“你阿姊猜的是谁？”

少商扯了扯如英的袖子，讨好地笑了笑，她倒是很会装乖，知道自挨了一顿打后，虽然阿姊面上虽然淡淡的，但是只要她有所求，几乎是无有不应的，于是壮着胆子道：“想必是郡太守犯上作乱，州牧大人忠心护卫君主，奋力平乱，清县以西才大致无恙。”

凌不疑笑得十分和气：“确实如此，再过几日陛下就会昭告天下了。”

东郡占地颇大，人烟兴旺，李太公在图册前站了良久，迟疑难决：“凌大人，实不相瞒，老朽对此地不敢说了如指掌，可道路河川也是尽知的。然这路贼匪会去哪儿，老朽实难······”

话未说完，如英忽地起身，她对此地还算熟稔，面有愠色：“他们定是向南逃窜，意在入蜀投奔公孙氏！”崔父如今是益州牧，统管益州军政，对着蜀中各大士族又拉又打，好不容易初见成效，若是被这一群贼子将谣言传入蜀中，坏了事，岂不是白费了这两三年的水磨工夫！

凌不疑开口安慰道：“早在贼子起事之前，陛下便密令崔伯父早做防范，益州门户紧闭，刁斗森严，区区小贼，你不必忧心。”他又转过来头，对着李太公道，“太公，贼匪若欲逃入蜀中，不知从何取道最为便捷？”言下之意，竟是认同了如英的猜测。

李太公指着地图上的两处地方，道：“若要逃遁，应取这两条道。”凌不疑点头谢过，命士卒收起图册。

这时，适才那位年长的侍卫进来了，原本贯穿在左臂的箭已经拔去，包着绷带。他上前抱拳道：“少主公，被俘的贼子共有三十五人。已甄别完毕，人人手上都沾了血的。”

凌不疑微微皱眉：“怎么俘获了这么多？”言下之意是怎么不都杀了。

李家父子惊得心头一跳，少商也面露惊异——这时是信奉杀俘不祥的。

那年长侍卫却是习以为常，笑道：“这群没用的怂货，劫掠妇孺时胆量十足，一看打不过了降的可快哩！”说着，便把为首的几个贼匪五花大绑提了进来，“本来还有几个的，被崔娘子手下的人先料理了。”

事实上，若不是他们接手了，只怕崔娘子麾下的那个没了一只眼睛的老头要把这些人当做牲畜宰杀干净。也不知崔娘子从哪里招揽来的异人，那手段，让他们这些久经沙场之人看了也胆寒。

凌不疑看了一样如英，因这几个匪徒满身恶臭，她已经挪到了窗口处站着，逆着光，看不清她的神情，只能听到她清凌凌的声音：“杀人者，人恒杀之。若这么轻飘飘地放过了他们，我家那些战死的侍卫，被劫走的婢女，只怕不能安心往生！”

本想求情的李太公听了这话面上烧得慌，凌不疑闻言，一脸赞同之色：“所言甚是。”

听得此言，五名匪首顿时哭天喊地，大诉自己是被上峰裹挟的。若在平时，凌不疑或许还有耐性与他们纠缠一番，可他看如英已经用帕子掩了鼻子，与手下打了个手势，年长的侍卫立即将人提了出去。

谁料如英又喊了一声“慢着”，年长的侍卫回首去看凌不疑，见他点头后，放下人，抱拳道：“崔娘子有何吩咐？”

如英早已打探清楚被掳去的婢女的下场，八个人只活了两个，还是贼匪看她们生得丰腴窈窕，想留着继续淫辱才没有杀掉，其余六人皆是被虐杀之后，再烹而食之，连个全尸都没有留。

“这些人你们想怎么处置？”如英问道。

年长侍卫呃了一声，又侧头去看凌不疑，见凌不疑点头，才道：“活埋或者砍头，定不会饶过他们的性命。”

如英冷笑一声：“他们虐杀我家婢女，奸杀之后又烹而食之，让他们这样死，太便宜了他们。”

李太公是见过这种惨事的，当下心头大震，浑身冰凉，李五郎已经被吓傻了。屋内外的侍卫并不知道此事，闻言俱是愤慨难言。

如英丝毫不避忌自己的打算：“也不劳你们亲自动手了，我家有个人，是专料理这种事情的。”她朝门口叫了一声老叔，一个穿着灰色竖褐的瘦矮老头像幽魂似的，无声无息地飘了过来，他皮肤黝黑，面上沟壑丛生，瞎了的左眼里满是阴翳，右眼却锐利明亮如鹰隼。

如英指了指跪在地上的匪首，漠然吩咐道：“让他们先十倍偿还了那些女娘所受的苦楚，才能送他们上路，未食人肉者，可留全尸，余者，皆入鬣狗之腹。”

老叔桀桀笑了两声，他声音嘶哑，语调古怪，像是西南一带的口音，让人听得很费力：“主人放心，若是受刑途中叫他们死了，不必您责罚，老奴自己废了这双不利索的手。”

这些贼匪之前是见过老叔手段的，用一把剔骨刀将他们几个同伴的皮活生生的剥了下来，皮剥完了，人还活着，意识也清醒，就这么感受着自己身上的肉一块有一块地被完整地剔下来，那可真是求生不能，求死不能！

有一个缺了一只耳朵的匪首恶向胆边生，冲着如英咆哮道：“你敢？我们兄弟化为厉鬼，也要彻夜撕咬你······”话没说完，就被老叔用匕首割了舌头，半截血淋淋的舌头掉在地上，少商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李太公与李五郎更是瞠目，这崔娘子的手下怎地如此凶残。

如英眉头都没动，只道：“要打要杀，扔到外头去，不要脏了这里的地。”

老叔躬身应是，捡起半截血淋淋的舌头塞回贼匪的嘴巴里，复将人提了出去。

屋内众人看如英如此做派，纷纷色变，唯有凌不疑一脸平静。

“这世道没有你想象的太平，往后担惊受怕的日子还有呢。”如英看着被吓得脸色发白的少商，叮嘱道，“今夜睡前，叫傅母给你煮一碗安神汤，喝了好好睡一觉，明日就好了。”

少商听了，怔怔点头，一时之间也不知如何言语，只道：“阿姊，善恶有报，我知道的，我不怕的。”

如英眼带怜悯瞧了幼妹一眼，叹了口气，看着外头的断壁残垣，心想：若是这世上真的是善恶有报就好了，只怕是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遗骸者居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