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外总闲事（三）

少商回头看袁慎没有追上来，便放慢脚步，准备顺着溪流走回去。谁知走到半路上，正迎面碰上尹姁娥，她身后还跟着两个婢女，而自己身后空无一人。

尹姁娥一见少商，满脸喜色，她适才已经同一些小女娘们打听清楚了少商的底细，还未走近，就迫不及待开始嚷嚷：“好哇，我正要去找你呢！我已经听说了，当年你父母丢下了你，你那二叔母什么都没教你，不过跟着崔家阿姊学了几天，就迫不及待来我面前拾人牙慧，实际上，你连字都不认识几个吧······”

“崔家阿姊可知道你原是那等粗鄙卑怯之人吗？”尹姁娥得意洋洋，自家可是都城里少有能与文昌侯府交往的人家，她虽然不曾见过崔家阿姊，但对她的脾性也略有所闻，“我猜她一定不知道。毕竟崔家阿姊性高洁，喜风雅，厌俗物，若不是被你蒙蔽，怎会眷顾你这种长在烂泥堆里的污糟之辈？”

“小小年纪，就如此深谙夤缘攀附之道，是你那被休弃的二叔母教你的吗？”

少商怒从心起，她眯了眯眼睛，故作低声下气的模样，瑟瑟缩缩地道：“姁娥阿姊不如先屏退左右，我有话要对您单独说。”

尹姁娥以为她是要服软道歉，便一脸大度的遣开婢女。少商却要她们再走远些，免得听见，尹姁娥心想还须给程家留些面子，便叫两个婢女一直走到百尺之外，并且背面而立，不许偷看。

尹姁娥只顾着趾高气昂地训斥少商，却没见到少商轻轻活动了一下手腕。

待到袁慎赶过来的时候，两个小女娘已经打成了一团。少商虽然年小力弱，但深谙打架之道，拳头对准柔软的腹部，指头全往要害处掐。反观尹姁娥，虽然人高力气大，但只会胡乱挥舞胳膊，大声呼喊婢女来帮忙。

袁慎眼尖，瞥见少商将自己的脸颊送上去给尹姁娥打，忙叫住手。

树林那边，刚刚摆脱了何昭君纠缠的楼垚听到动静，也跑了出来，见此情形，也迅速跑来劝架。

两人迅速被拉开，袁慎与楼垚不约而同地站在了少商这一方。

少商只感觉脸颊火辣辣的疼，眼角似乎被打肿了，下巴好像还被划了一道小口子，她借着用衣袖擦拭的机会，用指甲给自己狠狠来了一下，口子虽小却深，血珠子滴滴落落地溅到衣服上，看得袁慎眼角直跳。

楼垚更是倒吸一口凉气，女子不管年纪大小，总是分外爱惜自己的容貌，譬如他的小堂妹，脸上生了一颗痘都要命疾医来瞧，生怕留下疮疤，这女孩究竟是受了多大的委屈，才会对自己下此狠手！

得到消息赶来的尹氏又气又急直跳脚，一边应付现场唯二的外人，拜托他们对今日之事守口如瓶，一边将少商和哭哭啼啼的尹姁娥送到后堂的厢房里，那里有先一步赶到的尹夫人、萧夫人以及万夫人母女。

乍闻此事，尹夫人险些一个趔趄从台阶上摔下来，匆匆将待客之责托付给妯娌就过来了。萧夫人看着倒还镇定，但呼吸也隐隐急促许多。万夫人虽不是当事人，却无法置身事外，尴尬着不知如何是好。

万萋萋是打定主意要义薄云天！她与少商相处不过短短几个时辰，但性情相投，恨不得立即烧黄纸，斩鸡头，义结金兰。

尹氏赶紧将当时场面捡要紧的在嫡母耳边汇报一遍，尹夫人松口气，对萧夫人说道：“妹妹放心，没什么人瞧见，这事不会传出去的。”又转头怒骂女儿，“你这孽障！你既年长又是主家，居然殴打程家小娘子！书都白读了，礼仪也白学了，我告诉你父亲去，看如何责罚你！”

雷声大雨点小，不过是糊弄人的场面话罢了，少商听了嗤之以鼻，又见萧夫人一言不发，只垂着头，心里更发闷了。

尹夫人训完女儿，又柔声安慰少商：“少商我儿，你受委屈了。你放心，伯母一定给你一个公道，待今日筵席散了，非要叫这孽障尝尝家法不可！”她看了少商下巴上的伤痕，真怕这女孩会留疤，那三家可真要结仇了。

尹姁娥闻得此言，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直喊冤枉，却又拿不出人证物证来。

这时少商开口了，她眼泪含在眼眶里要掉不掉，声音里也隐隐含着哭腔，却一脸倔强：“是我先打了姁娥阿姊的。”

尹姁娥呆呆的看向少商，厢房里众人也被这话猛然一惊。尹夫人心头一松，心想这小女娘脾气虽坏，人倒是有一说一，磊落坦荡。

万萋萋最先反应过来，不顾万夫人的拉扯，大声道：“少商妹妹最讲道理的，她绝对不会随便打人，一定有缘故。少商你说，你说嘛！”

少商等的就是这话，她抬起脸，眼睛下垂，盯着尹夫人的下巴，狼狈与难堪交织浮现在脸上，她吸了吸鼻子，细声细气道：“姁娥阿姊说我无父无母，没有教养，连字都不认识几个，粗鄙不堪！”

尹氏侧眼看萧夫人已经沉下的脸色，头痛不已，又看嫡母，却发现尹夫人楞在那里，神色凄楚，眼中竟有几分泪意。还不及她出来打个圆场，又听少商继续说道：“她还挑拨我与阿姊的关系，骂我攀附······”

萧夫人脸色立时就冷了下来，只是碍于两家脸面，不便发作。

说到这儿，少商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她哭的很讲究，一滴一滴豆大的泪珠溅在地板上，留下团团湿痕，偏偏哭的人只是呼吸微乱，一声都没有哼出来，叫人看着愈发觉得可怜。

尹夫人这时长吸一口气，镇定下来，向萧夫人端正的行了一个礼，歉然道：“此事是我教女不严，你放心，我必会给两个孩儿一个交代。你我两家今日结交，意气相投，来日方长，妹妹不好这时离席，叫人看了笑话，不如先差人将少商送回家去休养。”

萧夫人知道这里头定藏着不为人道的隐私之事，当下领了女儿便出去了，万萋萋撇下母亲也跟了去。

看她们离开，尹夫人终于忍不住，泪水滚滚而下，跌坐在枰上。尹氏不知就里，一脸焦急地追问：“阿母，阿母你怎么了？”

万夫人知道缘由，安慰道：“阿妧，过去了，都过去了，你······你如今阖家美满，也做大母了，伯父伯母泉下有知·······”说着，她也掩袖轻泣起来。

尹夫人拭去泪水，走到女儿面前，扬手就是重重的一个耳光，冷冷道：“我也是自幼无父无母，十二岁之前没读过几卷书，不识得几个字，我也是粗鄙不堪，不配为汝母！你以后别认我了，我不敢当！”

尹氏和尹姁娥从未听过此事，一时都呆了。

那边厢，尹大人正在前面宴客，听仆妇传道妻子痛哭不止，卧床不能起身，连忙回房去看，知道其中缘故后，二话不说也给了幺女一个响亮的耳光。他是男子，又是一府主君，想事情想得更深些，骂道：“不知天高地厚的孽障，谁给你的胆子，得罪程家还不够，竟敢牵扯上文昌侯府？”

“你是想让为父背上忘恩负义的名声吗？”他看向长女，忆起旧事，怒火更炽，这些年他虽与文昌侯还有往来，但交往一直淡淡的，他如今也就是仗着从龙之功，面上风光，其实内里已经发虚，不然又何必放低姿态与新贵结交。

“看看你们究竟要把人得罪到什么程度！还好崔娘子借病推辞未至，若是来了，见到妹妹被你们欺负成这样，尹家的门楼都要被她拆个干净。为父还要去圣上面前痛陈教女无方，降官削职，以求恕罪。你们若是嫌如今的日子太舒坦了，就尽管去闹，去得罪人吧！”

尹氏也连忙跪倒在地，哭道：“女儿当时年幼无知才犯下这等大错，女儿愿意再去文昌侯府，向崔娘子赔罪。”

尹治冷笑道：“再去？再一次被拒之门外吗？你如今嫁了人，再丢脸，丢的可是两家的脸了。”

尹府这边凄风加狂雨，少商这里也不好过。她身边有个婢女叫阿鸢，粗通医道，是如英特意挑来照顾她的。阿鸢用玉簪子尖端挑了伤药替少商抹在下巴上，这药膏初抹上去凉飕飕的，但越往后越觉火辣辣的疼，少商被蛰的嗷嗷大哭。

阿鸢宽慰道：“女公子且忍一忍，若是不用这药，只怕会留疤呢！”又让莲房替少商擦掉眼泪，“这药可不能沾水，不然又得重新抹上一回。”

少商咬住嘴唇，将泪憋了回去，阿鸢继续给少商抹药，一边和她说话分散她注意力，“女公子聪慧，可曾听过‘不战而屈人之兵’？”

“我不似阿姊那般有本事，”少商明亮的眼睛黯淡了下来，她一脸灰败，“我只能想到用这种两败俱伤的笨办法来制敌了。”

阿鸢不忍见少商如此颓靡，一时不慎，漏了口风：“这尹家也不是第一次出这种事了，先前得罪了女公子，如今还没学乖。”

少商忙追问道：“谁得罪了阿姊，是尹家长姊吗？我瞧她看见我很怕呢！”

阿鸢下意识地露出鄙夷之色，却不肯再说，被少商逼得紧了，也只有一句：“都已经过去了，现在没人敢再欺负女公子了。”又劝少商，“您还不赶紧歇歇，等女君回来······”

少商躺进被窝里，阿鸢替她掖好被子，少商一把攥住了她的手，吩咐道：“不许告诉阿姊我挨打的事情，叫她在城外多住些日子吧！”

阿鸢诧异地抬头，看着少商眼神坚定，随后又恭敬垂首：“喏，婢子听从女公子吩咐，不敢有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