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有数斗玉（三）

一入内堂，桑氏立即不腹痛了，她先厉声屏退身旁的侍婢，然后一下将萧夫人推倒在日常歇息的胡床上，面上似笑非笑：“姒妇今日可知晓姌姌的厉害了？”

萧夫人侧卧在胡床上，冷哼一声，气道：“厉害，果真厉害。你瞧她那一句一句的，逼得姎姎都无地自容了！文昌侯教的好女儿······”

桑氏从腰侧取下贴身的縢囊丢给萧夫人，不客气道：“那也是你先让嫋嫋无地自容的。”

萧夫人从縢囊中取两枚清心丸含在口中，一股清凉辛辣直冲脑门，这才清醒了些，甩甩头，自嘲道：“我自诩看人眼光精准，实没想到姌姌看着温柔和善，实则是鹿驯豕暴之徒！”

桑氏轻叹一声，道：“姒妇，姌姌这般属实太过，但······”

萧夫人不待听完，便迅速截断了桑氏的话，又像是在为自己辩解：“是啊，娣妇也是如此想的吗？姌姌她实在是太过分了！我难道看不出老媪与小贱婢的伎俩，回头暗暗发落就是，何必让姎姎如此下不来台，女孩儿家的脸面何等要紧······”

桑氏瞧着萧夫人仍不觉自己有错的模样，气极反笑：“姎姎，姎姎，姒妇心里眼里都是姎姎，何曾想过嫋嫋？今日最委屈的可是这孩子，不明不白的就被你拘来痛骂一顿，弄清事实后又不肯为她张目，逼得孩子自己讨公道。人心皆有偏向，这不稀奇，可姒妇的心偏的也太过了些。”

萧夫人一时语塞，还不待再辩解几句，只听桑氏又道：“你以为今天姌姌为什么会这么做？是真的要下姎姎的脸面吗？”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她就是要告诉你，你敢为了姎姎委屈嫋嫋，她就敢打得姎姎翻不了身。不信，你就只管去试试！”说着，朝外扬了扬下巴。

寒冬日里萧夫人只觉冷水浇背，全身上下冻得厉害，她一脸恨恨：“她这是在威胁我？荒唐，放肆，我是她生母，她这是要忤逆吗？”

桑氏闻言身子一颤，立即轻声喝止：“姒妇慎言！文昌侯是天子重臣，牧守一方，文昌侯夫人出身丹阳陶氏，诗礼传家，你指责姌姌忤逆，是想说他们夫妇教女无方吗？”

萧夫人捶了捶胡床，着恼道：“这孽障就是仗着有人护持，才敢如此。”

桑氏抚平袖子上的褶皱，冷然道：“可不是么！若是没有姒妇的护持，那傅母和菖蒲又如何敢以下犯上？动不动就来拉扯家中的公子和女娘，葛氏当真好家教！”

萧夫人闻言瞪了桑氏一眼：“此事我的确有错，但是姌姌呢，她如此逼迫姎姎，便没有错了吗？”

桑氏笑了笑，在胡床边上坐了下来，细声道：“自是有错的。那姒妇想如何责罚她？不如狠狠打她几杖，叫她长长记性。”

萧夫人白了桑氏一眼，气道：“娣妇此时不怕见罪于文昌侯府了？”

桑氏不以为意，抿嘴一笑：“那姒妇就罚她抄书好了。这孩子写的一笔好字，多抄些，日后留着可以传家。”

“那这事就这么算啦？”萧夫人有些不满，觉得太轻拿轻放了。

桑氏柳眉微拧，不解道：“姒妇还想如何？你若重重责罚了姌姌，姎姎那边又该如何处置？婿伯那边又该如何交代？”

萧夫人沉思片刻，方道：“此事我自会一字不落地告诉将军，请他定夺。”她面上略有笃定之色，显然相信丈夫会和自己站在自己一边。

桑氏心中暗笑萧夫人居然真的一点都不了解如英的行事做派，她也懒得说破，只道：“那我先替你将这群小冤家打发了！”

萧夫人面带疲色，呼出一口气，摆手道：“有劳娣妇了！”

桑氏微微一礼：“分所应当，不敢言谢。”

九骓堂内，如英与少商双手交握，笑而不语，三兄弟将两姊妹团团围在一起，程姎则被青苁夫人抱在怀里，泪流不止。

明明同处一室，中间却隔着楚汉河界，桑氏暗暗瞪了一眼如英，随即挥手屏退仆婢，如英的婢女见自家女公子点头后，方才退出。等到正堂之中只有程家一家人了，桑氏才叫他们起来。

桑氏牵着少商的手，先安慰了她几句，而后指着如英，朝内室看了一眼，大声训道：“二娘子今日耍够了威风，知错否？”

如英立刻跪下，对着内室的方向恭敬的叩首，朗声道：“阿母，请您息怒，女儿知错了。”又给程姎赔不是，“今日我心急嘴快，冲撞了堂妹，请堂妹不要见怪。”

程姎也忙不迭还礼，抽噎道：“都是我的错，我不好，还有嫋嫋，对不住，对不住······”她口齿不利索，来来回回只会这几句，看得少商和三兄弟反有些不忍。

“堂姊，我真没怪过你。”少商诚恳地道，她看了一眼如英，只见如英也正对她点头，仿佛是在鼓励她将话说下去：“这世道从来都是不公平的，我不会因为薄待与偏心自怨自艾，堂姊也不必因为自己招人喜爱而烦恼哭泣······”

少商话说的俏皮，程少宫听了没忍住嗤嗤笑出声来。众人随即一起大笑，好像所有的隔阂与不快都消弭在笑声中。

桑氏与青苁夫人长舒一口气，等待笑声停歇，桑氏才道出对如英的惩罚。如英一脸轻松：“我这就把《孝经》抄上十遍，家里人手一本。”

程颂听了心疼的不得了，央求道：“这也太多了，三叔母，您再替姌姌求求情吧！”

桑氏看了一眼如英，语气幽幽：“多吗，我还觉得少了呢！”

如英会意，起身笑道：“莫非是少了一篇屈大夫的《离骚》？”这可是程止最爱的篇目，时常吟诵，还提前将两个堂弟的字定了下来，程广字茂行，程远字修远，都是取自此篇。

桑氏假作嗔怒：“怎么，我今日为你忙了这半天，连点谢礼也不能得。”

如英一把抱住桑氏的手臂，偎倒在桑氏身上，讨好道：“能得，能得！叔母放心，我定然会用最好的纸、最好的墨、最好的心思来写，定不叫叔母失望。”

桑氏再也忍不住，一指头戳向如英的额头，笑骂道：“你个鬼灵精，若是写的不好，看我下次还帮不帮你。”

如英才不怕，她抱着桑氏的手臂摇了摇，亲昵道：“若是写的不好，您下次就看在我这张脸的份上，再救我一回吧！”在程家，除了程娓这个亲生女儿，就属如英与程止生得最是相像。若是换成男装，扮成文士模样，走到外头去，说是父子的都大有人在。

九骓堂里一片欢声笑语，慢慢遮过适才的一场风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