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画

我听到宫人动静忙起身走到殿门口静候着，待皇帝近前了，我方才盈盈一拜，施礼如仪，“臣妾给皇上请安，皇上圣安。”

皇帝伸手扶起我来，宽大的手掌温热有力，语气细声舒缓，“起来吧，令媗，外边天热日暑，咱们进去吧！”

回至殿中，伺候的宫女忙端着沐盆，漱盂，巾帕走上前来供皇帝净手盥漱，皇帝看着眼前菜肴，侧首问道，“令媗，这碗槐叶冷淘是你制的？”我颔首浅然一笑，回答道，“如今暑热正盛，臣妾想着皇上整日批阅奏章折子，难免心烦气躁，便制了这碗槐叶冷淘希望能替皇上败火祛躁，只是臣妾好奇皇上是如何得知的？”

皇帝望着我，淡淡道，“刚才扶你起来的时候，隐隐嗅到一股草木汁液的气味，性味苦平，正与槐叶相符，如此便推断出来了。”

我站在旁侧替皇上布菜盛汤，“皇上观察细致入微，臣妾自愧不如。”皇帝伸手接过粉彩江山万代纹碗，语气和缓道，“你也快坐下吧，令媗，别忙着布菜了。”

闻言我缓缓落坐，陪同皇帝一齐进膳，待用毕，皇帝携着手进入寝阁，偶一侧首，瞧见旁边红木雕云蝠纹翘头案上置着画卷一幅，走近前去，皇帝看着画上月夜海棠，笑说道，“令媗，你这画倒是栩栩如生，惟妙惟肖，只是还差首诗词来相配相和，我为你题上一首如何？”

我站在一旁研墨递笔，应声回道，“能得皇上御笔亲题，是臣妾之幸。”皇帝伸手接过，笔势龙飞凤舞，笔走龙蛇，一首词赫然出现在画卷上，“嫩寒天气，正睡稳、乌衣时候。深夜静、银烛高烧，微香暗侵襟袖。盈盈一点芳心，占多少春光，问卿知否？红妆莫斗。谁得似、净骨天然清瘦。神娟韵秀。雅称个、花仙为首。还要倩、流水高山，花前慢奏。”

我心中默默念着，觉得齿颊生香，和缓道，“皇上也喜欢这首词么？这首咏白海棠的词是臣妾在阁时极喜欢的一首，它一改从前女性词中伤春悲秋、哀婉清愁之情，将其化为美人飞仙式的自赏与自许，和婉幽深地道出了词人自信清高的情怀。”

皇帝搁笔望我，温和道，“令媗，知音如周郎，议论亦英发，咱们算得上伯牙遇着钟子期，对了，令媗，你有印鉴么？落款盖章吧！”

我摇摇头，“臣妾不过闲来无事，偶尔画上几笔消磨时光罢了，且臣妾画技不过尔尔，也没多大价值，便不曾有过什么印鉴。”

皇帝眼波流盼，“这样么？令媗，不碍事，明日我吩咐内务府篆刻一枚送来就是。”我有些迟疑，犹豫道，“这好似不合规矩，皇上，有无印鉴其实并无何异，您不必为臣妾如此。”

皇帝淡淡一笑，解释道，“没事的，令媗，我吩咐内务府用檀香木篆刻就好，那便不怕磕着碰着了，且不过用于书画赏玩而已，无妨的，你放心就好。”

我温婉浅笑，言辞和婉，“缓歌春兴曲，情竭为知音，现下月朗风清，臣妾难以酬谢，皇上可有兴致听臣妾弹上一曲，高山流水如何？恰与词句相合。”

皇帝携着我的手走到炕边落坐，舒和道，“良辰吉时，佳人好曲，无酒怎么可以？不如咱们小酌一二如何？”我颔首，侧首吩咐道，“烟芜，你去取些佳酿送来，兰麝，替我将收在匣子里的琵琶拿来。”

她们二人闻声而去，不多时又各自进来了，烟芜在旁斟酒，我伸手接过琵琶斜抱在侧，开始调弦试音，待万事妥当，我玉手弹奏，琵琶音如淙淙流水泻出，温婉徐缓如亲昵儿女耳鬓厮磨，互诉衷肠，间或夹杂着嗔怪之声，骤然软语温存，情思袅袅化为虚无，弦乐又变得高亢激越起来，如勇猛将士操戈骑马奔赴沙场勇猛杀敌，擒贼擒王，显得气势磅礴，接着乐声由刚转柔，由强转弱舒缓起来，若流云飞絮漂浮不定，若有若无，使人有极目遥天悠悠不尽之感，蓦地百鸟齐鸣，细语呢喃，划破一室安静，骤然变得热闹喧扰，众鸟翩然飞舞间，一只凤凰翩跹高飞，引吭高歌，攀登时一分一寸也无能为力，失势时一落千丈却还有余。

一曲终了，我复又递回琵琶去，皇帝酒樽近唇一饮而尽，眼角眉梢染上薄薄笑意，“余音绕梁，三日未足，令媗，你师承何人，这琵琶演奏得出神入化，登峰造极，便是较比国手也毫不逊色。”

我复又戴上银鎏金累丝嵌珠石护甲套，倒了樽酒润喉，和婉道，“臣妾在阁时父母并不曾延请名师指点教授，臣妾这一手琵琶皆由母亲传授，家母说，道法自然，天人合一，唯有如此，才能事事精通，学得绝妙。”

清皎月光如澹泞流水悄然渗进殿来笼罩在我们周身，淡淡薄薄，皇帝微微一侧，面孔在清冷月色照映下更显轩轩韶举，鬓如反猥皮，眉如紫石棱，我心內蓦地糊涂起来，仿佛瞧见那年青袍少年黄昏庭院和月折梨花簪在我鬓边，眉眼带笑与我说“寻常百种花齐发，偏摘梨花与白人”时的样子，那样美好，那样纯净，但很快理智告诉我，在我面前的不是那个与我“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的人，他是皇帝，是我如今的丈夫，我不应透过他去寻觅昔日少年的影子，这是亵渎，是玷污，更是伤害，我的心蓦地紧了紧，我伸手捂着我的心脏，感觉到它跳动得急促又有力，我忙倒了樽酒来掩饰我可恶又可恨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