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榻上躺了半个月。
这半个月，最常来的还是絮叨的掌门大弟子清玄，然后是愁眉不展的掌门，还有指月峰的长老及一众师姐妹，她们在我身上倾注了最多的母性。
毕竟昆仑太平了很久，我是两百年间唯一的伤员。
师兄没有出现，但他还是没能从我生活中消失。每次指月峰的女徒们前来，只要人数多于两个——或者说来的是清玄——我的面前便会上演茶话会。
“唉师姐你放心，师兄现在其实一直还在一重山，只是忙于修炼，不能来。”
“师兄也没有生你的气呢，额，他看起来没有不高兴。”
“师姐，这个是给你绣的荷包，你要是不喜欢，那，那就先放旁边，大不了给师兄嘛…”
呵，他有情绪才怪，连个人意识都没有，不过一具有皮囊与修为的大号傀儡。
终于修养的差不多，我翻身下床，换了身弟子常服，还是去普通弟子间活动活动筋骨。
并不是昆仑上所有人都见过我。
但是他们都听说过我。
这种情况，最容易滋生传说。
混进指月峰的普通弟子里，我和他们围坐成圈圈，听没去过主峰过的弟子讲述主峰的传奇。
“听说那主峰上的化仪师兄，俊美威仪，修为高强，金质玉相，而且高冷得很，咱们峰第一美人邀雪师姐给他送的荷包，他都没有受过。”
“诶诶，我还听说咱们昆仑甚至有男弟子给师兄送过东西呢，不过也没收就是了。”
我找坐在我旁边的弟子讨了颗蜜饯——这种小零嘴只有这些还未辟谷的弟子们手里有。
“之前息月师姐不是也去试过，唉，都不止送荷包了，备好了酒乐歌舞，结果师兄连眼皮都没抬。”
聊至此，一众芳心落寞哀叹，我嚼着蜜饯内心毫无波动，甚至还想再偷拿一点，好吃的不比聊一个假人来的实在。
“那师姐呢，化清师姐呢？”
“化清师姐？哦，那个师姐啊，唉，没什么可说的，修为是不赖，其他平平吧，见过的人都说无甚印象呢。”
“咦，竟连个美人都不是吗？”
“不清楚，不过要是的话，想必其他峰的男弟子也能探到消息吧，可他们都说不晓得。”
“据说，师姐是某派掌门的亲女？好像是华山派？所以掌门宠爱有加…”
我面不改色，戳了戳前方的弟子:“师姐，还有桃干吗？这次买的挺好吃的。”
“有的有的。”指月峰有一点好，八卦的时候，即使面对不认识的同门，也很和气。那个弟子当下在荷包里摸索，找到一包蜜饯后不忘同我继续，“唉，你说化仪师兄如此天人，怎么化清师姐却平凡如常呢。”
我接过蜜饯直接入口:“他们俩本来只是同门，除此也无甚关系吧，何苦非要一起比较。”
“啧，”那弟子还是一脸苦恼，“可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只有化清师姐日日见得师兄…”
我抓了一把塞进嘴，含糊不清道:“放心，依我看，化清师姐对化仪师兄半点想法也无，你看那么多人追求师兄，师姐都不带动的。”
或许我们的话题比较诱人，一旁几个弟子也凑了过来，叽叽喳喳:“真是，化清师姐的机会谁不眼馋。”
我忙着吃，敷衍到:“是啊是啊。”
“你说化仪师兄如此才貌，还天天守着化清师姐，师姐真能不动心？若师兄如此对我，怕是我早就肝颤了。”
“嗯嗯。”可怜的弟子们，被外表蒙蔽了双眼。
“唉，你说说你说说，怎么化仪师兄能如此温柔包容？不是说他是为了昆仑，被掌门强迫许给化清师姐的吗？”
“咳咳咳咳咳咳，吼咳咳咳咳咳…”
“诶呀，怎么了怎么了？呛到了？”
我一口气没上来，咳的头晕眼花，趴在地上，指月峰弟子拍打好久才算把我拍回来。
“不是，等等，刚刚是什么？化仪师兄被强迫？”
众弟子一脸酸涩妒忌:“是呢，没有发现吗，无论化清师姐怎么胡闹，化仪师兄照单包容，上次听说师姐受伤，师兄守了好几天，谁知师姐一醒就砸了师兄，师兄也不气，还在主峰守着，就因为掌门为了昆仑与某个大派交好，让师兄必须和师姐结成道侣。”
那是我人生第一次感受到“谣言”的力量，只见面前人你一句我一句，很快一个作精绿茶刻薄全靠拼爹的师姐形象就建立起来了，而同样还有一个俊美包容忍辱负重的师兄形象跃然纸上。
最终，众女得出结论:要坚持不懈地在师兄面前展示自己，告诉师兄世界上还是有温柔贤淑善良体贴的女子的，一切都怪权势弄人。
我在人群里，皮笑肉不笑。
我换了男弟子的打扮，潜入玉虚峰。
果然这边的气息直男了很多，弟子们大多练剑比武，课外兴趣还有读诗，乐器，书法，凑一起也是聊目标与修炼的比较多。
当然他们的目标也不只是法术修道，还是有一些人的梦想是修到金丹化婴，走上人生巅峰，迎娶仙女的。
尤其是年轻弟子，刚刚弱冠的，常能看见他们凑在一起。
“今日去主峰演习切磋，终于见到指月峰的琴晚师姐了，果然仙姿逸貌，闭月羞花。”
我凑上前去:“指月峰第一美人不是邀雪师姐吗？”
我没有刻意男子做派，但我本来也没受过闺阁教育，也没什么女子态，于是众男弟子只当我是小男孩:“邀雪师姐更明艳华贵一些，我看来还是琴晚师姐更美几分。”
“其实息月师姐也美，温柔风情，艳色无双。”
“还有莲因师妹…”
一番探讨后，诸男立下宏志，要勤加修炼，要成为昆仑前列，讨得女神青眼。
“此次昆仑切磋，化仪师兄不会去吧？”终于听得有人谈起熟人，我支愣起来。
几个资历老些的弟子一阵无奈哂笑:“化仪师兄去与不去，都是第一，难道有人打得过他么？修为方面咱们就不要想了，道侣方面咱们也许还能比得过师兄。”
我探出个头:“道侣？什么道侣？”
众人如同看傻子一般看我:“不就是化清师姐吗？”
“不是，等等，他们俩怎么会是道侣呢？没有消息啊？”
“若不是道侣，化仪师兄何苦天天守着化清师姐？以他的修为，哪还至于在主峰上等师姐修炼？只是没有官方消息，据说是被掌门强迫的。唉，实在可惜，若我有化仪师兄这等本事，早已抱得美人归…”
清玄完成了教学任务，回到主峰正殿时，我正襟危坐在正殿的主位上。
“清玄，”我抬头看向一头雾水欲言又止的他，“你觉得我师兄和我是什么关系？”
清玄更懵了:“这，师兄妹关系啊。”
“还有吗？”
“额…同出一门的关系？”
“还有吗？”
清玄快哭出声来:“还能有什么啊总不可能是父女吧…师姐您先从主座上下来吧刚打扫整齐的…”
“没有人往别处想？没有人觉得我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背景？”
“没有没有，您先下来先下来。”
我旋身一跃，下得台来，等清玄收拾好表情，做了一个决定:“我师兄在哪里？”
清玄一指偏殿，我身随意动，瞬间便入得师兄房间。
师兄在翻看《玄化印集》，没有抬头，没有抬眼，没有情绪，没有呼吸。
我第一次认真端详这张脸。
师尊的手艺很好，将师兄与他捏的一模一样。斜飞入鬓的剑眉，状如玄凤又如花瓣的双眼，高直如悬胆的鼻，微抿而长薄的唇，以及斧劈刀凿的脸型轮廓。
我不知什么算俊美，但这张脸与其他男弟子比起来确实出挑。
往日里，我自顾自玩耍，师兄也不看我，我也不多理他，但是我信任他，从他救我上昆仑那天起，即便深知他只是个傀儡。
指月峰弟子说师兄包容我——事实上，我只有砸他那一下确实放肆，被信任的人抛弃的滋味并不好受。
是了，他们也不知道，那个俊美隐忍修为高的化仪师兄，是个捏出来的偶人，这是只有昆仑少数人得知的秘辛。
我第一次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袖。上等的丝绸，在昆仑山上从不曾染过灰尘，他身上也不曾有过污垢，于是万年如一的洁白。
师兄没有动一下。
我的手顺着衣袖向上。
师兄的手正如想象中冰凉。冰雪为神玉做骨，在其他人身上这是赞美，在师兄身上却实属讽刺。
师兄还是不动，稳稳地读着手中的经书。
我的手继续向上，抚上他的脸。
终于在我触碰到他的眼睛时，他微微避开——影响到他看书了。
我轻叹:“师兄，对不起。”
师兄依旧毫无反应。
某种角度来说，师兄确实是包容的，任我胡闹逾矩，他都没有阻止，当然也没有迎合。
如果师兄是真人，那我的行为算得上过分。 我施法诀，让师兄的衣服褪到了腰际。 皮肤纹理，骨骼架构，一如人形，就连师兄每每翻书，牵动的肌理也恰似常人。 精妙，师尊的术法果然精妙。 师兄不动的，没有师尊的指令，就算我再过分他也不会动的。 这就是“最完美的镇派人选”，“最适合修仙的存在”。
他会动，会说话，会修炼；没有心，没有魂，没有情。
我突然十分悲哀，师兄会不会就是我未来的一种宿命？大道无情，是不是修练成师兄这个样子，就算得道了呢？
我叹息一声。
“师兄对不起。”
其实没有必要说。说了给谁听？给他背后的师尊？我又没冒犯师尊。
谣言，且随他去吧。真相并不能随意提起，对于他人也未必重要。
我起身，推门欲去。
门一开，清玄和几个指月峰师姐妹站在门前。
“师，师姐，您的伤还没好透，上次锁魂玉被师兄收回了，我们讨来接着给您用。”
“我自己讨吧。”我回过头，离着很远伸手，“师兄，锁魂玉。”
他肯定会给。当时能给我治伤，必然也是师尊的旨意。
师兄终于放下书，抖了抖衣衫，取了玉传给我。
转头，门前数人一脸惊愕。
“师、师…对、对不…”
话说不完，几个人脸上神色怪异，扭头跑开了。
我再次回头——完了，师兄的衣服没有穿回去。
几日后，昆仑上下关于“正殿双英”的传闻尘嚣甚上，全山上下不论男女皆在八卦，传言二人果是道侣，而且师姐修为有可能来自双修，偏偏师兄还乐在其中…
掌门和众长老都被惊动了，趁我继续拿锁魂玉疗养时团团围住我:“化清啊，你和化仪…”
“不是，没有。”
“这个我们了解，但真的不是镇派他研究出什么双修功法，让你们俩弟子试…”
“真的不是，没功法，没故事。”
“哦，那，如果镇派有新的功法，只要不是邪法，双修其实也可以…”
“…掌门，切磋何时开始？我保证抓紧修炼，争取比完了就回九重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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