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人偶的素体进入休眠是一种很新奇的体验,虽然对于佐拉而言,现在任何事情对它而言都很新奇。
自己的思维仍然清晰,但周围的一切感觉都离它远去,听觉、视觉、触觉,对应人类五感的传感器被一个个关闭,禁锢着也保护着它灵魂的那个小小的核心自动运行起来什么程序,它感觉到自己变成了小小的一团光,有丝丝缕缕的东西被思维核心从那里面抽走,整理之后再次输入。
佐拉想起自己看到的资料,这叫碎片清理,抽取灵魂中的以太并将其编码,把不必要的冗余数据清空,再次输入灵魂,以期达成让人工灵魂长时间正常服役的效果。
原来这个机制对自然灵魂也是有用的吗?
碎片整理的过程缓慢而轻柔,就像有人在给它的灵魂做按摩,而佐拉也很快进入了一种轻飘飘的恍惚状态,直到它感觉一滴水滴在了脸颊上。
但这是不可能的,素体传感器已经全部关闭了,就算现在把一桶水浇在它脸上它也不应该感觉到。
佐拉“睁开”了眼睛。
繁杂混乱的信息在脑海中盘旋,它感觉自己再次拥有了大脑,天地间冰凉的水线打在它脸上,身下不再是柔软整洁的大床,而是泥泞肮脏的街道。
它想跳起来看看这到底是什么情况,却发现自己就算用力也只能抬起脑袋。佐拉勉强将手举到面前,那是一只冰凉湿透的小手,皮肤紧绷苍白,沾染着地上带着血腥味的泥土。
这是它从来没感受过的情况,如此的无力和孱弱。
这是一具幼儿的身体,但绝不是正常的孩子,它——现在也许应该叫他,从腰部以下没有任何知觉,他能感受到腰椎上有一团巨大的能量,那团能量截断了整具身体中的以太循环,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双腿在缓缓地死去。这样一具幼小的身体,他应该早就死在循环被截断的时刻,但他仍然活着,就算拖着这具只剩下一半的身体,这个孩子依然顽强地活着。
视野忽然翻了个方向,孩子拖着自己的身体翻了个身,一点点朝着有光的地方爬了过去。
他能看到黑暗尽头的暖黄色灯光,光下有影影绰绰的人影,那就是活下去的希望。
佐拉这才意识到,它在做梦。
它没想过这具人偶的身体竟然能够做梦,而且真实到它能感觉到梦中人的情感波动。
孩子在流泪,他小小的心中塞满了恐惧和迷茫,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有人袭击了自己,袭击了自己的母亲和家人,现在他们都死了。
他记得有人对他说,去有光的地方,去人多的地方,只要到那样的地方,他就能活下来。
于是他照办了,小小的手抓着地上的泥泞,朝光的方向爬过去。
“我想活。”
它听到他这么说,用带着哭腔的童声。
思维核心仍然在抽取那团小小光芒的碎片,温暖的金色的光芒中,有一丝冷冷的蓝白光芒被抽取出来,运行一圈之后,又被注回了佐拉的灵魂中。
而不知什么时候佐拉的视角已经脱离了那具小小的身体,轻飘飘地浮在空中,它就这么看着那孩子被淹没在暴雨之中,却还是一步步朝光芒匍匐而行。
终于他触到了那一丝光芒,人潮向他涌来。
“我想活。”
那孩子的声音在人偶的灵魂中回响。
休眠中的人偶核心仍然在工作,而睡梦中的少年则正皱着眉头。
站立是一种陌生的感觉。
凯兰知道这是梦,他上一次站立在大地上已经是十四年前的事情了,而那也早就成了夜晚的梦魇,他绝对不愿回想起那之前的事情。
这是他的梦,但不是他的记忆——至少到现在,还不是。
少年伫立在光海之上,脚下是朝着视线边缘无限延伸的建筑物,冰凉的利刃贴着他的手心,同样冰凉的兜帽盖住他的眼睛,让他无法窥见这宏伟巨城的真容。他的目光投向脚下的漆黑深渊,深渊沉默着回望他,那里面有什么在吸引着他,让他投身其中。
梦的主人引导着他张开双臂,于是少年一跃而下。
无数人的幻象自他身边掠过,无声无息,冰风割过他的脸颊,他仿佛投入水中,水面却没有一丝涟漪。
“来自■■时代的圣器拥有强大的力量。驾驭它,你将成为最强的■■。”
一个幻象这么说,声音平淡却带着微不可查的狂热。
“那不是人能够掌握的东西,别碰它——会死,或者比死更可怕。”
另一个幻象这样说,从那里感受到的恐惧充斥着身心。
“这一切到底有什么意义?我的存在,世界的秩序,组织的存在……有什么意义?”
这一个幻象是在质问着谁,兜帽盖住它的半张脸,像是谁的倒影,映在少年的对面。
“我们追求自由,却从来触摸不到它的影子。”
“我们侍奉光明,却永远行走于黑暗。”
“错误的不是信条,而是他们的行为。”
“我要的是真正的自由,而不是那些虚无缥缈的‘信仰’——”
幻象抬起头来,少年在兜帽下看到了一双眼睛,近乎透明,只泛着淡淡的蓝。
他从水中落下,他立于人群之中,冰冷的凶器贴着他的脖子,却没有人注意到这一切,时间变得很慢,剑刃缓缓没入他的动脉,切开他的肌肉,穿透他的喉管——
少年感受到惊惧,他想抬手捂住被切开的喉咙,却什么都做不到,幻象就站在他不远处,它声音很轻,语调近乎某种神圣的吟唱。
“这就是叛徒的结局。我的结局。”
凯兰猛然睁开眼睛。
眼前是熹微的晨光,他的右手放在胸口上,轻薄的睡衣已经被汗水浸湿,他抬手抚上自己的喉咙,那里还残留着梦中的幻痛。
他知道那双眼睛,那是他亲手雕琢出的眼睛,他就像熟悉自己的双手那样熟悉那双眼睛。
“佐拉……”
少年的喃喃的声音融化在空气中,传感器甚至没有捕捉到任何一丝声纹。
作为一个距离大奥术师只差半步的法师,他清楚这不会是普通的梦境,对于他这样的法师,大量的奥术模型早已使他们的灵魂与这世界上任何的自然灵魂相比都显得异质化,任何梦境都有着它自己的原因,而不是仅仅由灵魂或大脑的自主活动形成。
解释只有一种,这是来自佐拉的灵魂记忆,是这具与他在思维同步中连接了灵魂的人偶残留在灵魂中,最刻骨铭心的记忆。
那么相应的,在佐拉的灵魂中,也会留下他的痕迹。
“就是不知道,它的……支不支持让它做梦啊。”